几日后,田信来江都,他不想见皇帝,这是个很有压力的事情;皇帝又何尝想见他?
这次田信的服饰稍稍寻常一些,头戴翼善冠,穿浅蓝圆领窄袖礼服,脚踩一双漆皮履,中兴剑悬在腰间。
剑履登殿,刘备隐约有了一种大朝会时群臣的感受,如芒在背,让田信带剑上殿……等于让一群猛虎上殿。
以田信武技,估计杀光殿上群臣,宝剑都不带卷刃的。
让田信意外的是竟然没看到张飞,还以为张飞会一同议事,以活跃气氛。
毕竟自己跟刘备没什么想说的、想要的,说的越多,错的越多;就是不知刘备这里怎么想。
虽然沟通能排解许多误会,可也会让许多矛盾爆发出来。
待田信落座,刘备遣退许多闲人,说道:“孝先,魏人曾笑朝廷,说如今汉室君臣失仪,国无威信。我深以为然,又无力更改,孝先以为呢?”
“臣亦深以为然,曹丕虽系挑拨之言,但所说确是实情。”
田信不触碰桌案上的菜肴、果品,直身跪坐,剑解下放在右首,这是一个武者保持警惕又充满善意的姿态。
眨动眼睛,田信实话实话:“自章武元年东征,为全陛下一统天下之夙愿,大小臣工吏士无不奋勇,荆益士民甚苦。前后征戎三载,天下十州板荡,虽灭亡吴寇,重创魏逆,但百姓流亡,百万人身死。与我之设想,略有出入。”
田信所答,刘备只是幽幽一叹。
章武元年时,他带着益州各军急冲冲返回荆州,要打吴国复仇,还要平衡军中势力。
结果田信、马超率领别部在宛口阵斩徐晃,成功牵制魏军征南、镇南两支军团;己方却受挫于江夏、武昌坚城之前。
之后张辽急行军参战,令黄忠等一批后军将校折损,并险些把关羽的水师主力堵在举水湖里。
若非关羽跑的快,汉军水师当年就被张辽一把火烧干净了。
再之后的败仗,硬生生被田信扳回来,把魏吴联军打崩。
田信当年是反对出兵的,有意休养一年,在章武二年一举灭吴;然后消化吴国的物资、人力,来个数路北伐,横扫中原,接收一个相对完整的中原,这样的中原有战争潜力。
不似如今,中原已经丧失战争潜力。
想要攻伐河北,许多物资、人力还得从长江流域调派……这个损耗成本,战争成本太高了。
关中也是没有战争潜力的,只有防守的力量,很难提供远征的人力、物力。
所以现在局势就这么尴尬,如果不能在接下来北伐战争中一举歼灭魏军主力,那么与河北的战事必然陷入长久的胶着。
河北休养了许多年,新一代的人已经快成长起来,这批人才是真正的魏人。
屡次战争中,魏国中军集团始终被保护的好好,并未折损。
因此从各地物力、人力的衔接、调运来说,大汉没有一战消灭魏国的战争动员力。
如果进行极限动员,却被魏军挡住这致命一击,那两国就真的打不动了。
现在筹备的北伐,实在是汉军最后一口锐气。
偏偏谁都可以去领兵,唯独田信不方便再参战。
田信参战,打赢了、打输了,都是麻烦;如果汉军打败了,田信再去收拾残局,这更麻烦。
这跟信任危机无关,而是时势。
英雄造时势,时势亦造英雄,时代洪流推搡着前进,谁敢挡在面前,都将被碾碎,或被裹挟。
刘备长叹不已,韩信的命运,就是一团黑夜里持续燃烧的烈火,始终在提示田信及其身边人。
还有汉初功臣剪除诸吕的政变,很明白的说明一件事情,他活着事情怎么都能协商;他若不在,就是大家靠拳头讲道理的时候了。
刘备每次见到田信,就很疲倦,他摆摆手将最后一批侍从挥退,问:“孝先,对于今后,可有要说的?”
“陛下磊落一生识人无数,知我不肯加害帝室,虽忧虑,却也只是忧虑得失。而我,却找不着第二个如陛下这样的宗室英杰,我已非忧虑,而是绝望。汉室的韩信、霍光,我实不敢效仿。”
田信说着拿起桌上绿瓷酒壶,嘴对着吸一口,慢慢品尝滋味,吞咽入口:“时至如今,我亦无怨言。不论北伐期间,陛下使我坐视也好,还是出阵杀贼,我皆能奉命。陛下、妇翁简拔我于行伍中,此恩虽大,我亦有功勋相报。后虽跻身三恪,此酬功之举,而非无故相授,故我坦然接受。”
策封三恪时,关羽、张飞还有个辞谢的过程,田信是直接应下的。
这是该得的东西,功劳、影响力、势力就在那里,是当时妥协的结果。
见田信敢说实话坦诚相见,刘备心情复杂,这说明这个问题时时刻刻也在煎熬陈公国的君臣,或许已经做好了翻脸的准备。
朝廷敢翻脸么?
夫妻之间磕磕碰碰尚且要维持生活,翻脸大打出手,谁都没好处。
田信敢翻脸么?从田信从戎以来,什么仗没打过?有田信不敢打的仗?
宛口一役,单骑追击张辽数百骑,周围溃逃魏军更是一团团的,田信当年敢追,差点被张辽设计伏杀;再给一次选择,恐怕田信还敢追。
刘备最后长吁一口气,面露一缕笑容:“是呀,有云长、翼德、孔明、子龙在,朕也信赖孝先,其实并不忧虑公嗣。只是不甘心,想来孝先也不甘心。”
“是,我不甘心,却能克制。可朝廷削藩只在早晚,若不削藩又势必为我蚕食。此非黑即白,容不得混淆,臣没得选。只好尽全力斡旋,使国家少受动荡。”
田信身心放松,隐隐间巴不得面前饭菜里有毒,甚至皇帝安排人刺杀自己……可惜,这些菜肴、果品都是没问题的。
不由想到自己的笔友曹丕,别看信里聊得很欢,真见面了,生活在一个朝堂里,早跟曹丕拔刀相见,除之而后快。
刘备也端起酒杯小饮一口,很多人都知道田信不喜欢饮酒,也有很多人知道田信的酒量惊人。
他又饮一口,目光缅怀:“自群雄并起以来,各方争霸,基业毁坏,鲜有保全子孙者。倒是陶恭祖让渡徐州,族裔全身而退,但却害了部众。我欲收编丹阳兵,丹阳兵不喜翼德,去招吕布,吕布刚至,丹阳兵就驱逐翼德,使我基业毁于一旦。”
当时的徐州,是徐州世家出物力,陶谦以丹阳兵、臧霸的泰山贼为安保力量,大家抱团凑合在一起过太平日子。
曹操眼馋,袁术也眼馋,偏偏陶谦老了患病,徐州世家、豪强急需要一个新的‘陶谦’,以维护徐州的安宁。
大家一致讨论选定了刘备,才有陶谦让渡徐州。
徐州治理团队还是那批人,可陶谦下去后,他留下的丹阳兵就必须有个说法。吃的是徐州的赋税,理应接受刘备的编训。
可丹阳兵不乐意,去邀请吕布,从此徐州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现在局势跟当年有些类似,田信眼里也不觉得奇怪。
县长夫人只想当人家的县长夫人,人家不管谁是县长。
自己明明要废掉县长夫人,也付出了行动,偏偏这伙人宁愿给县长做姨太太,也要把自己这个保安队长往县长的位置上推。
自己……也是没办法,总不能全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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