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宫,刘备起居所在的建德殿,说是殿,算上宫墙也就是个稍稍宽阔的庭院。
张飞来时,就见刘永侍奉在刘备左右,刘备侧躺在床榻,面容清瘦不见光泽。
“陛下,臣来了。”
“翼德,靠近些说话。”
刘备伸手抓住张飞满是老茧子的手掌,手指虚弱抓不稳,可以感受到张飞手掌蕴含的力量:“李严说了什么?”
“李正方诉苦,说百姓以为疫疾是孙权亡魂作怪。如今征孝先入朝,不利孝先。”
张飞伸出右手,牢牢握着刘备的手,声音柔和,略略不满:“事至如今,江都怎会有这类谣言?习文祥失职,理应问责。”
民间的谣言很有说服力,仿佛真的是因为田信走了,孙权亡魂作祟,才有了疫疾。
现在已经控制了病情蔓延,大概再有大半月时间就能彻底消退。
朝廷如果把田信招回来,等田信回来,也就大半个月后了,正好坐实了田信克制孙权亡魂的言论,进一步助长田信的威望。
使得刘备左右为难,是否把田信招回来,都将引发尴尬的事情。
招重臣回来,是要托付后事;唯独田信回来,会引发更被动的舆论风暴;若是重臣回江都,刘备如果撑住,那就更不好处理。
若是不招田信回江都,托孤重臣里没有田信,又会导致朝野舆论进一步发酵,造成江都、岭南之间的信任危机。
张飞理解他的难处,口中怪罪御史中丞习祯,整肃舆论本就是习祯的职责所在。
刘备眨眨眼,泛红的眼睛湿润:“文祥已然病逝,朝中混有奸邪,蓄意散布不良言论,欲挑拨孝先。又有江东迁来之人,要么崇信瘟神道,要么与浮屠道、三光道有染,愚昧笃信,实难理喻。翼德,朕信孝先,翼德可愿信孝先?”
张飞愕然,习祯病死了?
眼睛瞪圆有些难以接受,回神一叹,稍稍释然后说:“臣愿意信赖孝先。”
张飞回答也在预料中,刘备话堵在喉咙里,迎着张飞期待眼神,讲了出来:“陶恭祖让徐州后,其二子后来如何了?”
陶谦两个儿子都选择隐居不仕,想从汉末纷乱的浑水里抽身。
但是很不幸,曹丕割让淮南地给孙权,在徐扬二州之间引发剧烈动荡,陶谦族裔已经灭绝。
张飞静静等候,就听刘备说:“翼德统军镇之以威,我常忧虑不已。今民心厌战,民心即天心,实不该逆行。翼德回青州后,当休养生息,与民为善。”
“是,臣明白。”
张飞淌泪,他已经老了,一头衰老的虎,稍稍松懈,就能招来反噬。
刘备扭头去看,那边刘永趋步挪到身前,见刘备伸手,刘永靠的更近,两手伸出抓住刘备另一只手。
将儿子的手塞到张飞手里,刘备疲倦乏力:“翼德,公寿即翼德之婿也,今后还要劳烦翼德代我管教。”
他又侧头看坚强模样的刘永:“翼德既是汝之叔父,也是妇翁。今后种种,自不需我细说。”
“是,儿臣明白,万事都听叔父教诲。”
刘永咬着下唇,眼睛中满是水花。
张飞一双大手牢牢抓着他的手,刘备目光移到张飞脸上:“翼德,你那女婿就留在岭南,为孝先奔走。孝先自会量才施用,领会朕的用意。”
“是,臣遵旨。”
张飞抓着刘永的手,从刘备手掌脱离:“陛下,马孟起如何安排?”
“我与孟起君臣相宜,又结有儿女之亲,孟起数有小过,盖其本性使然,实不忍相害。”
刘备换了个轻松的姿势躺着,眼角有泪水淌下:“朕亦有负孟起,恨不能早用孝直、孝先之谋。”
张飞劝道:“陛下,曹孟德之后,天下大起大落,是非难辨。今江东归附,兼有十州之地,何复多求?”
刘备只是笑笑,这十州之地的水分很大。
张飞没提孙权的事儿,己方被孙权骗了两次,引发两次战略巨大失误。
被骗,是因为贪,是因为自信,也低估了孙权的贪、孙权的自信。
刘备反应迟钝,见张飞张口询问,半响才听明白张飞又在问田信的事情。
不处理马超,就更不可能处理田信。
张飞只是想听一个准话,仅此而已。
“朕有愧孝先,亦有愧云长。”
想到田信一身的伤病,以及北府这个战争巨兽,刘备眨动眼睛:“孝先心怀仁慈,却御下无方。翼德无须计较,只需谨记一事,万不可与孝先争锋,即可。”
所谓的北府,究竟有多少汉兵?
没有几个,几乎都是降军出身,放到五年前,不是魏军就是吴军。
田信招募湘军开发岭南,又几乎把北府里的湘州籍贯军吏抽调大半,所以现在的这个北府,暂时不能处理。
等田信与朝廷之间的敏感气氛消除,自然会着手处理北府问题。
北府的问题很严重,哪怕取消北府番号,只要这些府兵还按照部坊、营坊的驻屯方式生活,那随时可以聚集为军。
张飞理解了刘备的嘱托,见他疲倦异常,忍不住又说:“陛下宜早招孝先回朝,孝先医术见长,或许能……”
“不……孝先医术尽在《十二策》中,如今使孝先归来,只会令孝先难堪。”
刘备说话间听到腹部鼓鸣、肠胃蠕动,又说:“孝先归来,必有谣言离间,届时更难处理。”
见刘备说完闭上眼睛,张飞与刘永一同告退。
殿外,法邈、关兴、张绍、诸葛乔四个人一起走来迎接,张飞询问关兴:“安国,大将军何时能归?”
“回叔父,估算时日,公父应至武昌一带,再有两日可抵江都。”
关兴强作精神回答,现在随时有一种天塌的感觉。
甚至,比当年孙权背盟,江东大军逼近江陵时还要有压迫感,让他有些难以喘息。
张飞扭头示意,关兴几个人跟着张飞朝宫门处走,张飞询问:“我听闻马孟起驻节江夏,无意回归江都?”
“是,庞豫州请调北府兵扫除境内匪患,北府不宜轻动,陛下欲遣左军移镇豫州,与兖州之右军相呼应。只是赵公不曾奉诏,推说患病染疾,即不肯来江都,也不愿挥兵北出武阳关。”
关兴说罢苦笑,偌大的朝廷,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有效劝说马超的人。
经历彭羕事件后,马超就没有朋友。
张飞想到自己的老搭档宗预,宗预交际范围广,当年汉中战役对峙时,自己与马超合作,进军下辨,要突入凉州开启第二战场。
这是一场折损很大的败仗,当时宗预就跟马超有一些交情;这些年因为田信,宗预跟马超也有许多会面,起码一起吃过几次饭。现在的朝中,还真找不到几个跟马超吃过饭、说过话的人。
稍稍思考上次见宗预时的感官,说:“宗德艳可为使者。”
关兴面有难色,张飞去看儿子,张绍悻悻回答:“宗德艳无功而返。”
张飞脸色严峻起来,这个节骨眼,马超想要干什么?
作为跟刘备沾亲带旧的乡党,张飞只是领军打仗的风格显得粗猛,这是作战风格,绝非为人性格。
可惜田信不在,在的话就知道,马超又犯心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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