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质着手调查吴班之际,田信乘船已过巴丘,沿着夏水河道前往汉水。
夏水河道南北纵横,跟华容道十字交错。
八月、九月大霖雨时,洪水灌溉,夏水也会暴涨,华容道有被淹没、化成沼泽地的可能性。
七月二十日,华容道木桥,黄权策马疾驰抵达这里。
他终究来迟一步,来时正好北府最后一批兵员正在从这里经过,领军的左卫少将周卓正在桥边休息。
黄权下马,远眺北方失神片刻,才扭头看周卓:“子越将军,北府异动,江都流言蜚语四起,北府至今不给朝廷一个说法,这是何故?”
“君侯所问,末将不知。”
周卓抿了抿嘴唇,眨动眼睛似乎在思索、犹豫,又补充说:“岭南酷暑杀人,我等别无良策。”
黄权目光审视周卓,周卓并无内疚、惭愧之意。
黄权先扭头去看北方,换一种口吻询问:“事至如今,子越将军就别无说辞?大将军恼怒异常,朝中公卿多愤慨不已,恼怒北府诓骗。我闻,陆伯言与诸葛丞相约定同取关中,今丞相刚至益州,为何北府率先发兵?”
“君侯所言之事,与末将所听时有些差别。”
周卓语气始终平淡:“据末将所闻,乃陆长史与丞相约定争取关中,并未约定时日。我北府兵强马壮,粮秣充足,先平岭南,再复关中,亦有余力。益州天府之国,兵多粮广,如今也能出兵北伐。”
在道理学院担任过一段时间的讲师,周卓自然有自己的看法:“我北府先发兵,战事最难,胜机最小,胜则光复关中,败也能消耗魏贼,利于丞相北伐。我不知朝廷在惶恐什么,也不知君侯为何愤懑。”
见黄权气结,周卓又补一句:“益州今岁不发兵,意在休养。我等鼓动公上发兵,只想博一个锦衣还乡。若不能,唯死而已。”
黄权落寞转身,朝自己马匹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周卓:“锦衣还乡?”
“是,锦衣还乡。”
周卓嘴唇轻轻颤抖,吐音也在颤抖:“再不回,关中将易种。”
吴质麾下的军队成分……是很危险的,收编的南匈奴义从、奴隶骑士,还有河西之战后收编的部分拓跋鲜卑部族。
再加上早前迁往关中的羌人、氐人,吴质吸纳这些游牧部族的方式十分直接,现在关中魏军的主力是仆从、义从、雇佣兵,奴隶兵。
自曹操击败马超以来,关中这一代人就生活在动荡中,这汉中之战、襄樊之战,几乎把关中可征调的青壮都推到了战场上。
青壮战死、被俘,妻儿老少怎么办?
吴质进入关中之前,还能勉强度日;可现在,吴质的军队很缺乏女人,需要重组、构建新的家庭,才能长久稳住军心。
这自然跟关中人存在极大矛盾,关中豪强也不愿看着左邻右舍的孤寡女户被征走,重新分配给吴质麾下的单身义从军士……仿佛军功奖励一样。
这是整个关中群体都反对的事情,官府县吏都在推诿的事情,吴质很想征集数万女户,来解决军中日益严重的单身问题,这关系着军队凝聚力、秩序正常化……可关中人不配合。
以至于吴质反应这件事情,曹丕就询问尚书仆射杜畿,以河东的寡妇说事。
杜畿常年担任河东郡守,在他任期内,每年平均有一百多个寡妇与单身军士重组家庭,这个数据一点都不出奇。
而赵俨代替杜畿担任河东郡守以来,第一年就促成一万多寡妇与单身军士重组家庭;两相对比,似乎杜畿任期内非常敷衍工作,没有尽心尽力。
重组家庭,恢复正常生育,是强化国力的重要国策。
曹丕自然理直气壮质问杜畿,杜畿的回答很简单:他调配的是真寡妇。
换言之,赵俨这几年调配、重组家庭的‘寡妇’,究竟是怎么来的?
河东的调配,寡妇改嫁,嫁的也是风俗、口音相近的本地人。
可关中如果执行婚姻重组……这会彻底引爆关中人、北府的怒火。
只要曹丕还待在雒阳,关中的吴质就不敢采取激进的手段。
可不采取这些手段,他手下的杂胡联军就不可能‘归化’、正常化。
正是曹丕在汉军无力发动决战的节骨眼选择迁都,陆议嗅觉敏锐,果断进行战争总动员……就这么简单。
不能坐看吴质血洗关中,也不能看着吴质的军队把关中适龄女子重新分配。
北府没得选,也想主动去打一场回家的仗;陆议也没得选,这么大的责任,没人兜得住。
周卓还能勉强控制自己情绪,不至于在黄权面前失态。
关中发生的事情,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也只有北府高级军吏才能分析信息,进行推算;中低层吏士根本不知情。
如果知情,克制不住,群情激愤,早就就气炸了。
事情还没有朝最坏的方向发展……可朝廷,会在意关中的事情?
对朝廷来说,现在有没有关中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北府得到关中。
娶宋公女儿、先帝养女的是陈公信,北府关中籍贯的吏士可没有娶帝室宗女,关中籍贯吏士的妻儿、姐妹、父母可都在关中!
察觉周卓情绪状态已经不稳定,黄权从桥头离开,坐在亭驿凉棚下发愣。
北府军吏,是会思考的军吏,越是擅长思考、学习的人,越容易得到田信的器重,脱颖而出。
随着北府上一轮改制,除了营一级有军正外,再高一级的率、卫、军,已经没了典军、监军!
换言之,每一个北府少将,都是独自掌握五到七个营的部队!
这拨人,眼里根本没有朝廷。
朝廷是什么,是大局!
这些人想干什么?想成为大局!
关中的吴质兵团……或许在北府中高级军吏的规划中,就是一支吴质辛勤训练,给他们训练的兵员!
局势已经失控,魏军始终握着北府核心军吏的要害。
先帝在时,不敢刺激北府;现在吴质突然抓爆,要跟北府打一场不对称的决战。
不论胜败,还是平手,最大的输家只会是江都朝廷。
黄权算不上心灰意冷,只是有一种无力感。
抬头望天,仿佛天将要塌下来,将自己压成碎末、齑粉一样。
有一种,当年江陵之战的感觉。
算不上绝望,毕竟北府是被田信控制的北府,再差也有个底线在。
只是有一种心爱的玉璧被一剑斩碎的惋惜感,遗憾莫名,难以陈述。
一名北府军吏突然指挥所在的小船靠岸,他登岸,漆皮铠外罩一领单肩戎袍,露出的右肩甲上挂着两颗银星的中校臂章。
罩住左臂、左胸腹的绯红戎袍挂着一枚‘北伐’金币,是鹰徽金币。
他挪步到亭驿边,低声:“伉乡侯?”
黄权面容灰败,闻声去看,反应迟钝,半响人才认出:“文翼?”
正是刘干,他赶紧施礼:“正是干,先生怎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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