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白天刚发生的事, 现在又完完整整地复现在了严凛眼前。
玉衍被萧语霁一剑废了修为并毁了容。
严以青拍拍手,五指白骨相撞, 发出嗑嗑的声音,好似在鼓掌。
接着, 玉衍拉着林涯远的衣角却被甩开。
严以青笑了几声,大半空气从他只剩一半的脖子里漏出,显得极为怪异, 但严凛却能感觉到他的开心。
最后, 玉衍被药宗弟子抬起,走向广场边缘的黑暗。
严以青止住了笑声,仅剩的右眼变得血红。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对着玉衍拳打脚踢,却无论如何也碰不到这梦境中的幻象。
幻象里的人们无知无觉,动作丝毫不受严以青的影响,抬着玉衍融进了无边的黑暗中。
眼见着严以青就快要跟上去,严凛的身体先他脑子一步, 一把将严以青拉住。
那宽大的黑色袖袍里十分空荡,严凛只捏到了一截细脆的臂骨。
这种触感太过诡异,他猛地回过神,放开了严以青。
严以青似乎也冷静了下来, 眼中的赤红慢慢褪去,咔嚓咔嚓地转动着颈椎骨,回头用黝黑的眼眶和外凸的眼球看着他。
大半都是白骨的脸上完全看不出表情,严凛只得试图从严以青的右眼里读出一丝情绪,
但很遗憾,他失败了。
他完全猜不出严以青到底是喜是怒。
严凛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张嘴就想说:不好意思是我的身体它自己动了。
但一想这身体好像本来是眼前这人的,他只得把已经到嘴边的话给憋了回去。
严以青还在用一个窟窿洞和一个眼球看着严凛。
严凛不敢和他对视,吸了口气,指了指玉衍幻象消失的地方,提出了一个建议:“要不,你现在跟上去?”
严以青摇头拒绝。
气氛又陷入沉闷的静谧中,就连幻象中还停留在广场上的人们也像是被按了暂停一般,止住了所有声音和动作。
“谢……谢……”
就在严凛低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听见严以青那破风箱般的嗓子里又憋出两个字。
说谢谢了,那说明他没有生气,严凛松了口气。
他正要抬头,一斜眼却看见自己的肩上无声无息地打赏了一只骨爪。
严凛本能地就想叫出声,好在及时反应过来这是严以青的手,只得硬生生把这声叫喊吞回了喉咙。
他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念叨:墨霜你能不能先别忙着和你的阿雨调情了,你的主人已经快被吓死了,你快把我叫醒吧。
再张开眼,还是严以青那张骇人的脸。
严凛当即决定,明晚一定要把墨霜扔进乾坤袋,以示惩戒。
严以青收回手骨,又将手骨比在自己只剩一半的脖子上来回滑动,看起来分外惊悚。
严凛想了想,这个动作好像是杀人的意思。
“杀?”他试探性地问出声。
严以青点头,又伸出食指骨,指了指玉衍消失的方向。
严凛皱起眉头,感觉自己好像在玩你比划我来猜的游戏。
他又问道:“你想去杀玉衍?”
严以青先是点头,又摇了摇脑袋,指指严凛,再比划“杀”的动作,最后指向刚才的方向,嘴里含糊不清地又说了遍“谢谢”。
严凛托着下巴,继续思考严以青到底想说什么,他总不会是想让自己追过去吧。
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严以青时那绵耳不绝的咒骂声,大胆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你是想谢谢我干掉了玉衍?”
严以青点头入捣蒜,似乎要将自己的头骨都捣下来。
严凛如释重负,莫名获得了一种游戏胜利的快感。
可转念一想,他又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在原作里,严以青可是玉衍的无脑舔狗,指哪儿打哪儿。
当玉衍和林涯远攻进十二魔宫后,严以青依旧舍不得伤害他。
哪怕他被玉衍一剑穿心,临死时想得也是我的血溅到了他身上,会不会很难洗。
而后玉衍放出被十二魔宫绑架的普通百姓,受到万人敬仰;严以青的尸体被扔进魔兽深渊,尸骨无存。
严凛知道这段剧情的时候,十分震惊,这得是多么卑微的舔狗,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但是现在,他更震惊,严以青什么时候转性了?
按照严以青在原作中的性格,若是看到有人伤害玉衍,怕是要冲上去和人拼命。
可此时此刻,严以青亲眼看到玉衍被打被虐被拖走,不但十分乐呵,甚至还来感谢自己这个罪魁祸首。
你莫不是个假的。严凛半眯着眼,瞅向自己面前这个怨灵版严以青。
严以青又指了指广场,严凛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是萧语霁。
那时的三曜广场似乎正巧有微风拂过,撩起萧语霁几缕发丝,也将他的蹁跹白衣吹得微波荡悠。
他手中提着银雨,温柔的目光定在幻象中的严凛身上,唇角微微勾起,凝起一抹淡笑。
而那个严凛正看着其他地方,完全不知道师尊在注视着自己。
“对……不……起。”
严以青的这句话,说得比刚才那句“谢谢”更为缓慢,但也更为认真。
严凛侧头看向他,却见他用手捂住了自己那缺失的半边脖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没那么奇怪。
“对不起。”
这一次,严以青吐字清晰,声音洪亮且坚定,便是叫个耄耋老翁来听,也定能听出他在说什么。
严凛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严以青在道歉,在对萧语霁道歉。
“等以后有了合适的时机,我会帮你把这句话带给师尊的。”严凛沉声说道,作出了这个承诺。
这是师尊应该得到的道歉。
严以青点点头,用右嘴角所剩无几的皮肉扯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严凛问道,虽然有些害怕严以青这副模样,但他着实有些好奇。
严以青低下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严凛又问:“是玉衍造成的吗?”
严以青浑身一抖,倏地抬头。
见他这反应,严凛便猜到了答案。
他暗道玉衍这绿茶可真是害人不浅。
“所以你才这么恨他,巴不得他死?”
不知是否是错觉,严凛似乎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看向严以青,却见他没有任何说话的动作。
他又茫然地抬头望向天空,不知何时这里的天空也变成了昏暗的血红色。
幻象在慢慢崩塌。
严凛赶紧把视线移到严以青身上,严以青的身体也在慢慢消失。
在严以青彻底散作尘灰之前,严凛看见他轻轻摇了摇头。
-
严凛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发现自己身边有个东西在动。
他本能地伸手把那乱动的东西按住,顺便翻了个身把头埋到了那东西身上。
手指捏一捏,软的。
鼻子嗅一嗅,香的。
然后他就感觉自己的爪子被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抓住,往身后一反撇。
严凛发出一阵杀猪般的惨叫,睁大眼睛,彻底没了瞌睡。
他揉了揉自己发红的手腕,看着师尊坐在床边,微微弯腰穿鞋的背影,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好事。
——他好像把头埋进了师尊的胸,还捏了几下师尊的腰。
没想到师尊的腰居然这么软,那以后岂不是……
打住打住,严凛怕自己再想下去,某个本就容易在晨间蠢蠢欲动的地方会彻底按捺不住。
萧语霁穿好了鞋,站起身披上外袍,走了两步就要去拿放在桌上的银雨。
心里却有些疑惑,他明明记得昨晚两把剑都是好好插在剑鞘里的,为什么现在墨霜和银雨两把剑交叠放着,剑鞘却被扔在了一边?
他也不多纠结这种小事,拿起银雨和剑鞘,转身就要走,却看见严凛已经撑着手坐起身,里衣也不好好系着,露出大半个结实的胸膛。
“我看你今天挺精神的,应该没什么事了吧。”萧语霁一想到他刚才的咸猪手行为,便没好气地出声呛人。
严凛扶着额头,可怜兮兮地对萧语霁道歉:“师尊,对不起,我睡相不太好,半梦本醒的时候老喜欢抓东西。”
萧语霁哼了一声,显然不信。
严凛垂下头,继续装可怜:“师尊,我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总是怕珍惜的东西会在我睡着的时候消失。”
萧语霁的手忽地收紧。
他最听不得严凛说这样的话,因为他自己也是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
自从失去父母以后,萧语霁便整日活在惴惴不安中,就连当时的颜凤音,也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走进萧语霁一度封闭的内心。
严凛一见师尊这副反应过度的样子,突然有些后悔找这个理由来为自己辩解了。
在现世中,他虽是父母早亡,但靠着父母留下的大笔遗产,活得依旧潇洒快乐。
安全感这种东西,他根本不需要。
可师尊不一样,他的父亲死去之后,留给他的只有门内师兄弟的无数嘲讽与谩骂。
所以他们两人中,真正因为失去父母而没有安全感的人,其实是师尊。
严凛脑子飞速旋转,试图找到补救措施。
眼见着师尊脸色越来越苍白,严凛咽了咽口水,道:“师尊,以后我们相互给对方提供安全感怎么样?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背叛你,也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如果我有违今天的誓言,那就让我……”
话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萧语霁放下银雨冲到他的身边,捂住了他的嘴。
萧语霁的视线与严凛如炬般的目光对接,颤抖着声音,对他说了句:“我相信你。”
严凛的眼睛更亮了,但又被师尊捂着嘴说不出话,只得嗯嗯两声。
萧语霁的手心被他呼出的气息喷得微润,这才意识到自己做出了什么动作。
他受到惊吓般收回自己的手,耳根有些发烫。
重新拿起银雨,萧语霁头也不回地推开木门。
在师尊离开之前,严凛听到他说了一句——“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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