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拜托你一件事吗？”严夫人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突然看向洛柔。
洛柔微微抬眉：“何事？”
严夫人将目光移向儿子，温和中带着几分不舍：“如果我出了什么事, 你能帮我把以青送出去吗？无寂既然让你们来帮我，自然告诉了你们我们要去哪儿吧？”
洛柔眼神微暗, 过了半晌，才用指尖沾了滴水，在木几上写出“太永山”三字。
太永山, 是十二魔宫现在的所在地。
严凛抬头看向严夫人。
严夫人眉眼低垂, 嘴角微微勾起：“以青，要听这位夫人的话。”
严以青那声撕心裂肺的“不要”，又在严凛心中不住回荡。
严凛眉头皱起, 嘴巴张了张，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停下！”外面传来一声呵斥，“里面是什么人？”
车夫瑟缩了一下，回道：“里面是我的妻儿和妹妹。”
“哦？”那人又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
车夫从兜里掏出一块碎银，道：“这位道长, 能放我们过去吗？您也知道，这附近神仙斗法，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受苦，只能拖家带口地往外跑了。”
那蓝衣剑修一把将碎银拍到地上, 吐了口痰，狞笑着说道：“里面那股魔气的腥臭味，我隔着十里都能闻到，你骗谁呢？”
说完这话, 他把车夫往旁边一推，挥挥手让另一个人以剑抵着车夫，又提剑挑起车帘。
而车内的严夫人，早就冲洛柔使了个眼色，无声地说了句“抱歉”，便一手卡住严凛，一手举剑比着洛柔。
那蓝衣剑修见这情形，怪笑了声，道：“一个魔修的人头，可能换不少好东西。我们可是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你以为你用这个小鬼和这娘们就能威胁到我们？”
这服装制式，居然是凌苍派剑宗。
严凛死死盯着他，没想到剑宗在百年前就是这副鬼样子，怪不得现在会衰落成这样。
洛柔淡淡开口：“我还以为凌苍派的剑修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原来不过如此。在我看来，和这些魔修也无任何区别。”
她先是斜了严夫人一眼，又瞪向那蓝衣剑修，语气嘲讽而犀利。
剑修听洛柔道出自己的身份，脸色微变，又细嗅到她身上一股药草的清香，认出她是个丹修。
可他不仅没有对同袍施救的想法，反而威胁道：“你是哪派的丹修，竟与魔修勾结在一起，你可知仅凭这一条罪名，我们就可以将你就地正法？”
严夫人呵笑一声，剑又逼近了洛柔白皙的脖颈一分。
她冷哼道：“你们道修这些伪君子，也值得我结交？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剑修没想到这女人死到临头还如此嚣张，又转头使了个眼色，示意其他几人同他一起攻向车厢。
谁知严夫人竟剑锋一转，刺向自己的胸口。
剑修哈哈一笑，道这女人穷途末路之下竟选择自裁，阴暗的眼神又转向洛柔和严凛。
严凛本是想大喊一声娘亲，却被洛柔死死捂住嘴，塞了一颗能够隐藏魔气的丹药，不让他发出任何可能会暴露身份的声音。
车夫显然也看清了夫人胸口上的长剑，强忍下内心的悲愤，哭喊道：“几位道长放过我们吧。我和我儿子本是住在山下，却被斗法的神仙们波及，这位姑娘好心帮我儿子包扎了伤口，带我们逃窜。不曾想路上遇到这个女人，威胁我们带她离开这里，否则就把我们三个全杀了。”
那剑修听罢，撇下嘴，做了个十分刻意的怜悯表情，又冲同伴笑道：“叛徒的人头值多少来着？”
同伴想也不想，便回道：“魔修人头的一半，但也不少了。再说这娘们长得还挺好看的，我们玩够了再杀，也不亏。”
“哪里是不亏，简直血赚啊！”另一个人调笑着回应，却是手起刀落，一剑洞穿了车夫的胸口。
洛柔抬了抬手，完全阻止不了他们的恶行。
“你们……怎可随意杀害无辜之人！”她难以置信地望着这几个昔日的同袍，第一次觉得这蓝衣竟如此刺眼。
“勾结魔修，怎么就无辜了？”剑修笑道，“别急，小娘子，下一个就……”
他话未说完，便被魔剑一剑削掉了脖子。
瞪大的双眼直勾勾地盯住不知何时爬起来的严夫人，直到头颅重重落下。
魔气环绕着严夫人的整个身躯，就连她胸口那道剑伤流出的鲜血也被染成了黑色。
那剑修的几个同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动也不敢动。
严夫人慢慢移出车厢，一步一步走到车夫面前，替他将双眼合上，又悠悠转过身，绯红的双眼定在剩下的几个剑修身上。
这几人本就是些不学无术的外宗弟子，也就那领头人是内宗的人，稍微厉害了几分。
可现在领头人连头都没了，他们两股战战，胆小的已经直接尿了裤子。
严夫人挪向他们，摇摇晃晃。
有个胆大的提腿就想跑，却被一道魔气缠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点一点吞噬成白骨。
其他几人更不敢动了。
严夫人突然抬起头，对着苍天大笑一声，同样的魔气瞬间包裹住剩下的几人。
严凛透过小窗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指尖死死扣住窗弦，直至泛白。
“啪嗒。”
一个极小的破碎声在山谷里回荡。
洛柔脸色大变，翻身跳下马车，接住了严夫人慢慢倒下的身子。
四周那浓烈的魔气散去，严凛这才意识到那道声音是什么——严夫人的魔丹碎了。
若是道修，内丹破碎后尚有一线生机。但魔修不行，魔丹一旦破碎，便只有魂飞魄散一条路。
当时的严以青显然也意识到了。
一股锥心的刺痛在心底蔓延，口舌间也溢出苦涩的气息。
严凛哭喊着扑向严夫人渐凉的身体。
严夫人冲他一笑，想举起自己的剑，却再没有多余的力气。
她的手微微一松，魔剑落到地上，断成两截。
截痕处一道黑气迸出，绕在严夫人的指尖。
她突然以手为剑，捅向自己的腹部。
一声闷哼后，严夫人的手上多了一枚黑色的魔丹。那魔丹已然破碎，靠着一缕魔气维持着球形。
她看向严凛，眼角一滴泪痕滑过，聚起最后的力气，在严凛的额上落下一吻。
魔丹从她手上飘起，直至半空，猛然碎裂，细小的碎片四散撒向整个山谷。魔气四散，掩盖了他们来时留下的痕迹。
严夫人的身体彻底失去温度。
严凛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她死了。”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空灵而蛊惑，“你的娘亲死了。”
等严凛回过神，他竟躺在十二魔宫的寝宫中。
他将手抬起，举至头顶——是成年后的严以青。
“以青，你醒了？”
严凛机械地转过头，严夫人美艳的脸庞出现在了他的视线范围内。
他猛地坐起身，四处张望这寝宫的配饰，确定自己是在太永山的十二魔宫中。
在严以青的记忆中，严夫人死后，洛柔带他逃到了太永山，将他交给严无寂信任的手下后，便离开去找萧齐了。
而后，待到卫道一战尘埃落定，道修宣布魔修大败后，严以青才在众魔修的帮助下重建十二魔宫，定址于太永山。
至于严无寂，在那一战之后便失了踪迹，再也无人见过他。
而凌苍派在清扫战场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和银雨躺在一起的墨霜剑，又未在剑身上发现任何魔气，便欢欢喜喜地带了回去，并对外宣传是偶然得到此柄宝剑。
“以青，你这孩子，今日是怎么了？”
严夫人见严凛不理她，侧坐到床边，又问道。
严凛坐起身，警惕地看着她。
他明显地能感受到，严以青的意识对严夫人的渴望，哪怕只是指尖相抵，也想再触碰一次自己的母亲。
“看到娘亲不开心吗？”严夫人轻轻一笑。
“你……”严凛的喉咙有些干涸，但还是咬牙质问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你娘亲啊，你到底怎么了？”严夫人蹙眉站起身，摸了摸严凛的额头。
那指尖冰凉如雪，根本不可能是活人。
严凛一把打开她的手，提起严以青一贯藏在枕下的长剑，便横在她的脖子上。
严夫人愣住了，艳丽的双眼里渐渐聚起泪光：“以青，就这样和娘亲一起呆在这里，不好吗？”
好！
严以青的意识在心底狂喊，连带着严凛举剑的手都微微一颤。
“抱歉。”严凛垂下眼眸，手指握紧剑柄，坚定的眼神重新投向严夫人，“我还有必须要去寻找的人，他一定也陷入了这样的幻境，我要去救他。”
严凛不得不承认，早亡的母亲复活，是一个多么大的诱惑。
即使他不是严以青，仅仅只在刚才那么一会儿感受到严夫人的爱意，现在就产生了丝丝动摇。
若是师尊遇到这种情况，以他那颗缺爱的心，真的不会彻底沦陷在这个幻境中吗？
严凛咬了咬牙，长剑在严夫人白皙的脖颈上划出浅浅伤口：“放我出去。”
严夫人美目含泪：“你真的要走吗？你不要娘亲了吗？”
严凛闭上眼睛，咽了口唾沫，狠心无视心底深处严以青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放！我！出！去！”
“好。”严夫人声音里带着哽咽，一头撞上了严凛的长剑。
严凛感受到异变，倏地睁眼，严夫人已经化作了一团白雾，慢慢消散在他的眼前。
严以青的意识也随着这白雾一齐消失。
周围恢复成了那片茂密的树林。
严凛环顾四周，果然没有师尊的身影。
他长叹一声，摸向自己的后背。还好，墨霜还在。
将墨霜取下握在手中，严凛随意地倚靠在一颗树干上，心情无比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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