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讯?可是你的旧识,也请进来喝杯茶才是。”平陵御闻言心头大定,让姬凛侧着身子背对里面躺好,自己站在窗前朗声道。
“既是先生吩咐,四郎速来。”陈讯虽然不知道平陵御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但见他出口招呼想来定然有了法子,当即点点头,携着这郎君的手便往里面走。
一楼的船舱到底比不上上一层视野宽阔,但四面都设着小轩窗,此时打开来,河面风来,倒也一扫船舱中湿润烦闷之气。
平陵御缓步从楼上下来,众人分宾主坐了,白露取出一套白瓷的茶具,就着红泥小火炉为众人煮茶,待那茶水咕咕作响,茶汤开了,又用功德杯与众人分茶,那水面成画,或鸟兽喧腾,或远山行船,颇有意趣。
“这是今年明前茶,也生长在高山云雾缭绕处,难得人烟,唤作甘露常青,茶汤清碧最是喜人,我从茶农处取得不足八两,诸位远道而来,在这小舟之中却无旁的吃食招待,恰逢前几日取了江心水沉淀了来,凑成了一瓮,如今也请各位郎君尝尝。”平陵御微微一笑。
“既如此,却是叨扰了。”那几个郎君果然以周坚为首,他朝着平陵御拱手一笑,伸手接过白露端向他的白瓷杯,心中暗忖这小郎君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一手斗茶之术却不逊于长安高门家中豢养得茶童子,只怕这主人也非寻常人,“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区区乡野之人,不足挂齿。”平陵御缓声道。
“先生不知,我与陈二也算是发小,他性子最是活泼,往常咱们也曾一道念书,一起胡闹气走了多少先生,如今却拜在先生门下,足见先生非凡。”说着他大口饮尽杯中茶,这动作若是旁人做来略显粗鲁,被他做来却只觉得不拘小节,“我素来好酒最不喜品茶的,堪堪牛饮罢了,却也觉得先生这茶清香扑鼻,回味甘甜,倒与寻常人大不同。”
“再好的茶不过解渴罢了,分为三六九等的不过是世人强自附加,那茶树一样天生地长,便是有区别可也不该是人来说,小郎君若是喜欢便包上一二两回去,也算是物尽其用。”平陵御听了心中暗叹,果然是天底下人尖子聚拢的地方养出来的孩子,这话里一分一分的甜意只说的人心中熨帖。
一时众人就淮阳风貌趣事一一分说,跟在周坚其后的两个皂吏为青州本地人,一人姓王排行第二、一人姓杜排行第五,出身微末,平日里在平头百姓前倒也耀武扬威,分在这上峰手下,见他性子豪爽并不如往日见得世家子弟骨子倨傲,也就渐渐放松,如今见平陵御人物秀芝,都有几分羞惭、连手足都不知如何摆放,但听他说话亲切,言辞间又颇为照顾到自己,因此面上忐忑散去,倒也生出几分谈性来。
“如今小郎君公干在身,却不好想留。”又斟过两道茶,平陵御放开口笑道,“方才听得王二说这淮阳七八月间,夜里萤虫飞舞仿若星河流淌,如此今夜可要宿在此地好生瞧瞧才是,倒是若是几位无事也请到船上来,御身边白露整治一桌酒菜,咱们也来个秉烛夜游才妙!只可惜我那契兄是北地人,素来身子骨也强壮,却不晓得一到了这南地行船之上就手足发软头晕目眩,我们上船多日也不见好,如今还在船舱里躺着。”
“既如此却之不恭。”周坚原本惊讶这人原本之前不愿意提姓名,如今却又大喇喇的提起自己的契兄,可一见陈讯在旁边默然无声,与他以往恨不得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大不相同,又听对方说他的契兄从北地来,心头一动,不由含笑允诺。
周坚虽然年幼,但手段委实不弱,虽然当今圣上并不能算一个合格的帝王,他心软,做事不顾大局,偏宠贤妃林氏,也偏信御史林清,甚至擢升官员全凭着性子来……但他是个合格的长辈,周坚年幼丧父,他一点儿一点儿将这个外甥带在身边,稍微长大之后替他延请名师,小朝会的时候经常将对方带在身边,朝堂里的大臣们为了一条政令争论不休的时候,周坚就躲在宣室里睡觉,日久天长耳濡目染,若是放他入仕,只怕二十年后又是一任权相。
然而周坚同样也是一个心软的人,他想要好好的回报这个对自己很好的长辈,他选择了入禁军,打算为对方守一辈子的宫廷,哪怕要放弃他幼时想要走遍山河的梦想。
正所谓知子莫若父,当今又如何不明白他亲手养大的孩子是怎样的想法,因此这一次派出钦差圣上便命他出京作为暗地里的钦差,也是给他一个能够出京城往各地游历的身份,却没想到竟然还真的让他遇到了忠武将军姬凛。
是夜繁星满天,江边正是水草葳蕤的时节,芦荻成片,一抹接一抹的浓碧,在那碧色之间有雪花一样的芦花,扶风飘舞,细细看去,果然见一片流萤飞舞,随着夜色深沉,萤虫汇聚在一起倒真如这漫天的星子。
周坚到时对面淮阳城中的灯火已然灭了大半,他换了一身青色的长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乘一叶小舟拂开芦荻过来,在水面划过一道道浅浅的波纹。
“小郎君请小心脚下。”白露手上提着一盏风灯,在船头引他爬上来,一手接过他带着的斗笠。
“你竟然是个娘子。”周坚白日里见她煮茶只觉得这小郎君年岁不大,但颇有风仪,如今一听她说话才知道是个小娘子,登时一把抢过斗笠,“我自拿着就是。”
“凌云倒生了一颗怜香惜玉的心。”陈讯嘴中叼着一根草茎,七八月间的水草根茎如玉一样,汁水丰沛,带着几分青草的甘甜,他从来没尝过,白日里见那舟子这般,一时间好奇也就学着采摘来叼在嘴中,趴在二楼的窗户上瞧着水边流萤,此时见二人推让,不由嘻嘻一笑。
“白日里人多口杂扮作郎君模样,还望郎君见谅。”白露见他执意也就不再勉强,反倒在跟前引着他上了二楼,“我家先生在里面,还请郎君自去,婢子在楼下准备夜宵。”
“娘子且去。”周坚这个年纪的小郎君大抵都有几分年少慕艾,他幼时出入宫廷,所接触的都是圣人身边的长辈,又因他住在皇天殿里,连宫娥都见得少,如今见了白露虽然扮作童子样,但背影窈窕秀丽,又听得她声音婉转若珠玉敲击,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好奇,只恨白日里未见她颜色如何,想来定然也是美人。
“她叫白露,我家先生是替她备了嫁妆等日后许给一妥帖的小郎做正头娘子。”陈讯嗤笑一声,引他入内室,自己却在一旁守着,“你且进来,我家先生等着哩。”
周坚跟在陈讯身后进了船舱二楼东面的居室,但见迎面过来是一张软榻,南面临窗是一张高脚胡桌,零星散落几只湖笔并几刀宣纸,另一侧则是个书柜,上面都是各种手抄本,那软榻上一青年端坐其上,正是白日见过的陈讯的先生,他朝着自己一笑,果如清风朗月见之可亲。
“今夜邀小郎君至此,并无果脯酒馔相待,还请小郎君见谅。”平陵御邀他在自己对面坐下斟了一杯茶开口道,“御躬耕于蜀州双桥,中元那日带阿讯并几个家人于灌水放河灯,却路遇一郎君,被水流冲击而下,遍体鳞伤。上苍有好生之德,御带着阿讯相救,却发现此人正是阿讯表兄,忠武将军姬凛。”
“只不知如今姬将军何在?”周坚心中一惊,今夜他本来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而来,却没想到真的得知对方消息。
“将军南下平乱,驱逐流寇,吾等百姓拍手称号,后听闻将军已返京,心中叹息只觉得生平未能见此英雄。”平陵御抬袖饮茶,广袖舒展,神情自若,“却没料到如此境况下与将军重逢,方知将军下人有失,致使范枣寻得将军下落,于半路设伏。将军拼死逃脱,其后便闻邸报有言,圣上命钦差南下寻访将军,御恐有失,故与将军乔装为夫夫,一路往平州,意图躲过贼寇,如今能见郎君,又闻小郎君出身非凡,御一介草民,智少力微,如今求教周小郎君,如之奈何?”
“坚自京城而来,得圣上授命,有一金牌可调动数十人马,不若一面命驿站八百里急件传讯进京,一面调动人马护卫将军,先生以为若何?”周坚闻言肃容道,“只不知将军何处?可否一见?”
“郎君高义,还请受御一拜。”平陵御朝着周坚长揖到底,“只是将军伤重,卧床不起,故请小郎君包涵。”
“先生此举折煞凌云。”周坚见平陵御行大礼忙侧身避开道,“姬将军为国之良才,如今卧床不起,可有大碍?”
“只需静养,按时服药即可。”平陵御见他目光中露出的关切不似作假,忙笑道,“如今天晚,将军用药之后已歇息,小郎君若是不弃,与阿讯将就一夜,明晨一早却做商议才是。”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二人事了,便也说起闲话来,一时白露又做了点心,一样是菱角糕,一样是荇菜拌了香油,又端着放了荷叶一道煮得粥送上来,主客二人一道分食,气氛越发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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