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夜的雪, 平陵御醒的早, 见窗外雪光灿然, 一时还以为天气转晴,披衣推门才见满地银白, 雪花反射出来白晃晃照映着恍若白日。
韩铮已经换上了一身藏青色的夹袄,他微微佝偻着背,白露用脂粉混着药材调成了面泥一面替他抹在脸上, 一面又替他伪装手上,好在天气寒冷便是将双手拢在袖子里亦是可行,只担忧万一伸手便露出破绽来。
韩铮早年也是娇养着长大的,手上除了提笔练字留下的茧子, 也就是这些日子习武户口上起了一层薄茧, 而那些下人常年劳作,手上自然不是细皮嫩肉的。
“一路小心。”平陵御站在院子这头,看着韩铮与柯老两个驾着牛车从角门出去, 心中微微一跳。
身困于方寸之间不得脱,前路更是漫漫不知往何处, 但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丝毫的后悔, 大概越跟姬凛相处他就越被对方身上的特质所吸引,哪怕对方仍旧有不足之处,然而其为人操守令他十分满意,为皇者可以不聪明、可以不学无术,但不能心思狭隘一心一意都钻营小道,他的眼界决定了他们行走的方向。
“先生放心吧, 阿铮很能干的。”蒋修嘻嘻一笑,姬家如今的状况平陵御并没有瞒着身边的人,甚至是他们的推测都一一相告。他来到这个时代身边跟着的就是韩铮三人,一路过来,同甘共苦,他很是信任三个孩子,更何况很多时候因为信息的隐瞒才会产生更大的问题,如此生死攸关他不欲再生出旁的波折来。
“上回在蜀州时候炒制得茶叶还剩下最后一点儿,如今下了雪,不若取那梅花上的散雪于庭中煮茶,咱们一面赏雪,一面赋诗也是妙极了。”平陵御微微一笑,掩下心底的忧虑冲姬凛道。
“都说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如今却是见到了。”姬凛微微一笑,接过话舌头道,“如今咱们守着一个小诗仙,可要看看他又能出什么佳句来。”
“正是呢!”平陵御闻言打趣道,“便是我这个做先生的都要甘拜下风了。”
一行人果然在廊下铺毡对坐,正中间则摆着红泥小火炉,炉上收集来的雪水咕咕沸腾开,平陵御取茶匙舀了茶叶掺入敞口瓷瓯,又投入枝头采摘的几朵寒梅,方才注入沸水,但见绿粉初匀,腊梅浮沉其中,见之可爱,更有梅花暗香扑鼻,隐隐若初春到来。
周围人见了不由啧啧称奇。
平陵御见状只莞尔而笑,执手倾向素瓷,茶汤登时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清艳绝伦。
“我还担心你们,却不料如此好兴致!”正说着两人一前一后由小厮引着大步踏着碎雪过来:前头微胖得穿着紫貂裘,头戴紫金冠,后者则着毳衣,头戴暖帽。
“你们怎么来了?”蒋修一见就笑了,来人正是薛海和周堃,“快来尝尝我家先生煮的茶。”
“我昨日听堂兄说有人在大朝会上闹事呢,担心了一晚上,今日一早便拉着十二郎来探一探,刚好守门的许四跟我一道吃过酒,见我们两手空空便从侧门放我们进来。”主客几人厮见完毕,周堃也不客气拉着薛海径直坐下。
“少不得要再添两个瓷杯了。”平陵御与姬凛对视一眼,眼前人能进来可见局面还未坏的彻底。
话音一落,白露就捧着成套的瓷杯过来,她今日一头乌发挽了个百合髻,头上除了一支银簪不见丁点儿装饰,耳朵上坠了两颗白色的珍珠,可就是这般素净得打扮越发衬得她面容净美。
“自上回先生做东之后还是第一次见。”薛海嘻嘻一笑,待平陵御替他斟茶便双手捧着接过来一口饮尽了,砸吧砸吧嘴道,“先生可替我多斟些,将将尝着点儿茶水的味儿便一口都没有了。”
“当真见着牛嚼牡丹了。”众人闻言不由大笑,蒋修更是一头倒在平陵御怀中,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二位从外来,可听到甚么传言?”众人笑过,平陵御重又替薛海斟茶。
“只说明日在刑部开审。”周堃叹息一声,“石侍郎身边有两个晋州来的证人,一个老翁并一个小娘子;而江中丞手中却有夏侯瑁的密折。”
“不怕外人笑话,我姬家与夏侯家多有龃龉。”姬凛听到此处叹息一声,“不忌讳得说我二婶原为夏侯家宗妇,而夏侯军曹与其兄感情甚笃,而二人和离之后半年夏侯玳一次围猎从马上摔下来当场便走了;也因我二婶,夏侯玳暴虐之名闻名晋州,夏侯家中好些郎君并小娘婚嫁受到影响。”
“那夏侯家委实可笑,自己不是好人出了错误不反省自身、约束族中子弟,却偏偏要记恨旁人,难怪养出夏侯玳那样的人。”薛海闻言不由嗤笑一声,当年此事发生的时候他还未出身,但架不住幼时顽劣,族中先生总是引夏侯玳为例,对他们一众约束,不许他们轻贱人命,因此一提起来他便觉得印象深刻。
“你倒是说着好玩儿。”周堃见他伸手便抓桌子上放着的瓜子炒豆,旁人都是一颗一颗的吃,偏薛海却是一把一把的往嘴里塞,不由笑道,“素日里也没见你家里短了你的吃食,竟是个停不下来的。”
“可确认二者均为晋州人士?”平陵御见状也只一笑,越发觉得薛海憨直可爱,忙示意白露又端了一碟梅花糕上来,那糕点不过成人拇指大小,做成五瓣梅花的样子,雪白透明的糕中间夹杂着一朵红梅花,一碟十二个,看着甚是精巧可人,且入口绵软并不如时下的糯米制品一样粘牙。
“石侍郎是老陈持重之人,他秉性耿介正直,且也算得上半个晋州人,若是那老翁与小娘子均非晋州当地人他应当能辨别得出来,再有我托朋友探听了说那老翁与那小娘子是从定北镇来。”周堃饮了一口茶,又吃了一口梅花糕,只觉得满口茶香,回味悠远,那糕点更是清甜味美,精致玲珑,心中不由赞叹。
“果然是定北镇么?”平陵御皱了皱眉,若说之前他对自己的推测只有五分肯定,如此便有八分,想来那老翁与小娘子见到的确实有人谋反,但谋反的不是姬家而是另有其人,“不知石侍郎将二人安置在何处?他们恐有性命之忧。”
“这?”薛海闻言大吃一惊,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得,“他们都在石侍郎家中,这长安城中难不成还有人敢对当朝众臣的府邸出手?”
“若是他们当真看到了有人谋反,而他们死了,不仅能给姬家泼上一个杀人灭口的脏水,更能将真相掩盖。”平陵御面色微微一沉,“只不知二位可知道是谁提议要将堂审放在明日而不是今日?”
“听堂哥说是吏部刘侍郎。”周堃闻言面色亦是一沉,他到底不是真的那等游冶水边追野马,白袷春衫制都雅的纨绔子弟,他已然明白了平陵御话中未尽的意思,显然朝中的确是有人谋反,但谋反的人并非是姬家而是另有旁人,而如今这个旁人却要借此斩除姬家更将自己从中洗干净,若非他信任姬家今日往此地来一回,只怕等到那二人真的被灭口了的一日也以为是姬家下手!而一想到姬家被圈禁了竟然还能有这样的本事,只怕圣人再是好性子也容不下来了!
“据御所知,刘侍郎与夏侯家为姻亲,刘家大郎娶得便是夏侯家的元娘。”平陵御沉声道。
“直娘贼的,竟还有这样坏的人!”薛海听了半晌并未全听懂几人在说些什么,但夏侯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却是听懂了,一时又想着幼时族中先生以夏侯玳举例,果然是眼光如炬,一眼便看清了那是怎样的人家,也难怪姬家素来都不跟夏侯家联姻,没想到这家人竟然藏着这样肮脏的心思。
“你又学那些市井人家骂人的混话,仔细不小心在你家长房老夫人跟前说漏嘴了又挨上一板子。”周堃听得他心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不由笑道,只觉得再大的忧虑在自家这个兄弟跟前都消散了,也难怪薛家长房的老封君这样喜欢他,这样性情开阔,爽直又没心眼儿的家伙在眼前晃荡着,可不是一个行走着的开心果么!
“今日薛十二郎与周小郎来此,凛姑且以为二位是信任我姬家清白!”姬凛一想起当日差一点儿便可救回父亲,如今即使是为了姬家也不可教这一老翁并这小娘子送掉性命,当即起身朝着两人深揖一礼,只觉得比起通过陈家接平陵御出府不若请眼前两个人,“常闻凌云可随意出入宫廷,事涉谋反,定起兵戈,还请二位带轻舟出府与凌云一叙,请凌云通传圣人,以救晋州万千百姓。”
“小子如何能当得将军一礼?”薛海二人唬了一跳,忙不迭得伸手扶起姬凛,往日里只听得传言说对方不凡,今日来一见对方在此情形之下并未惶惶惊恐反而赏雪联诗,且洞察力惊人,如今又见对方态度诚恳,不由心中叹服,当即应下对方的承诺。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 平陵御煮茶的那种是参考了张岱的兰雪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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