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雪关很小, 除了军营外便城内只有两条路, 不过一刻钟就可从南面走到北面。
赵瑞从府衙出来便径直往北边走。
朔雪关夏季炎热冬季苦寒的气候, 当地百姓居住的房子多用石材建筑,厚度可达一尺。
朔雪关虽小, 但居住在此地的百姓却称得上鱼龙杂居,除了被流放的官眷,还有不少是退役之后留在此地的士卒, 概因朔雪关虽然田地贫瘠产出并不丰硕,但此地多靠山林,野物与山货都是不缺的,往往经年的猎户一年入山一回获得的银钱便可满足一家人两三年的嚼头。
樊进的娘亲亦是犯了罪的官眷, 一家人被发卖到了朔雪关, 路途之上父兄皆亡,娘亲不在,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但她生的聪慧,从长安至朔雪关, 步行半年的时间里忍着并未盥洗, 到了朔雪关的时候头发枯槁,容颜憔悴,全身都弥漫着惹人欲呕的臭味,避免了被卖入烟花之地的下场。
而这一年,樊进的父亲樊屠夫恰好到了娶亲的年纪。
他素日里与朔雪关的三教九流都混得熟悉,为人亦是颇豪爽, 有个“樊孟尝”的称号,旁人找他借钱,他少则十几文,多则几贯钱,并未存下多少。
正是手头紧张才花了一丁点儿钱买下了樊进的娘亲,没想到收拾干净了倒也是个容貌娇俏的小娘子,心里也觉得颇为满意,谁料到这小娘子却是个连饭都不会做的,一开始还哄着几句,日子久了也觉得颇为腻味,也就丢开在一边了。
樊进的娘亲终究还是没有能够习惯朔雪关严苛的环境,她幼时娇惯一路过来担惊受怕,身子暗中就有了亏损,后来跟着樊进的父亲,心中隐隐含着几分不平的抑郁,而樊屠夫却是个粗疏的汉子,并未体会到自家夫人细腻的心,日复一日她终于在生下樊进不久之后也就香消玉殒了。
樊屠夫自忖娶妻与没娶妻并无甚么太大的区别,若是真有了需求反倒不若直接寻对面筛酒的寡妇,总之他有了儿子香火得以传递,然而令他苦恼得是儿子才将将三个月大,猫崽子一样,他一个大男人当真是束手无策。
而这个时候樊屠夫的好人缘发挥了功效,往日受过他接济的弟兄家中娶了浑家的自然也有了儿女,放一只羊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樊屠夫索性就将儿子丢给弟媳照管,自己则跟着一众兄弟吃酒赌钱、斗鸡遛狗,如此快活了五六年。
在樊进七岁那年樊屠夫冬日里喝醉了酒一头踏入护城河里,大家伙找了许久也没找到,眼巴巴等到春来河水化开,面目都辨认不全了。
好在他一众兄弟都惦念着他生前的好,七拼八凑做了一场白事,将夫妻两个合葬在一起。
而樊进的去处也就成了问题,七岁大的小子一个人要活着容易,流落街头如乞儿一般也是活着,可半大的小子真要挨着谁家常常呆下去难免也不是办法。
没想到樊进自己却是个有主意的,他挨个上门给各个伯叔磕头,感谢对方替自己安葬父亲,一面又说自己准备子承父业开个卖肉的铺子,请诸位伯叔多多照顾生意。
这肉铺子一开就是十年,从最初每日里只能卖掉部分肉倒后来除了自己喂养的牲畜还要收野味儿再到与朔雪关的驻军搭上关系,樊进算是彻底在朔雪关站稳了脚跟。
跟他父亲一样,樊进仿佛天生就带着一股子令人亲近的气儿,这朔雪关的三教九流就没有不与他交好的,甚至一些常年驻守朔雪关的士兵都跟他称兄道弟。
樊进的铺子在北面,只是一间门面,一条长板肉案,此时过了午时,买卖已经过了大半,只剩下悬挂着的半付獐子并几片猪内,他一身短打站在肉岸边,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他一身单衣额头上还冒着汗。
“郎君可是樊大?”赵瑞一路过来天又下起小雪,他并未穿甲胄只着了一见藏青色交领的窄袖棉袍,雪子不多时便落满他的头发。
“郎君可是来买肉的?这几日军爷们受累了,某便把肉猪都送军营里,只剩下这半付獐子,郎君瞧瞧可还中意不中意!”樊进见是个面生的郎君,又观他于漫天朔雪之中大步独行,气度严肃,猜着约莫是打军营里来的,只不晓得对方找他是甚么事情。
“瑞今日来此非为与郎君做买卖,而是特寻郎君说话的。”赵瑞见他以为自己是上门找麻烦的不由微微一笑,“天降细雪,估摸着郎君今日的买卖也差不离了,前面有个茶摊子,不若郎君关了铺子与我一道喝杯热茶?”
“这?”樊进原本以为是自己将肉卖入军营之时予那采买些许好处今日东窗事发被人找上门来,但见这郎君态度和煦倒也不像是找麻烦的,心里登时镇定下来。
“瑞素闻郎君急公好义,有‘小孟尝’之称,此番有一事非郎君不可为,还请郎君拔刀相助。”赵瑞正色道。
“既如此,你且等我一等。”樊进见他态度诚恳也就允诺了,果然起身将肉案并剩下的獐子、猪内一并收好,关了铺子锁了门,二人一道往那茶铺子去。
此时风雪越发大了,两人要了个靠近火炉的位置坐下,又要了一壶茶一碟咸水豆子。
“不知郎君可对我朔雪关驻军有所了解?”赵瑞伸手掸了掸肩头的浮雪,温声道。
“这个不甚清楚,只晓得朔雪关并未设县令,听说驻守的将军是个四品的将军,还是出自姬刺史家。”樊进捡了一颗豆子丢入嘴中嘎巴嘎巴嚼着吃了,若是旁人做来只觉粗俗,偏他做来却平添了几分潇洒。
“某为姬将军身边从四品郎将赵瑞。”赵瑞听他此言心中又缓和了几分,面上也不由带出几分微笑来,“姬帅新亡,而朝中主帅未决,我晋州群龙无首,还须得入长安请得公子姬凛还晋州来,以解当前困顿之局面,然如今音信不通唯有差遣有识之士充作信使,以确保公子能即可收到传信,否则,我晋州危矣。”
“某不过一介屠夫,大字不识一个,如何能担此重任?”樊进听了皱了皱眉,他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东秦九州,牵连到其中一州的又岂非是小事。
“北魏此番来势汹汹,定是早有准备,而晋州各地群龙无首 ,不得已都防备奸细,彼此心怀芥蒂,恐官方传信并不能及时通达长安。”赵瑞到了此时也不隐瞒什么只一应往下说,“姬将军已下定决心死守朔雪关,然而粮草有限,后无援军,唯有一死以报国,能多拖得北魏铁骑于此地一刻算是一刻了。”
“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么?”樊进心中暗忖,又见赵瑞言辞恳切说道后来沉痛处都红了眼眶,心中又信了几分,朔雪关这些年也算得上是物产丰富,北魏兵马年年扣关,他幼时也是见着北魏骑兵与东秦驻军交锋死伤无数,连他结识的弟兄也有战死在北魏铁骑之下的,心中对北魏自然也是恨的,但这份恨意比之自身安危而言却又逊色几分。
幼时的经历教他明白自身亲缘浅薄,他活下来依靠的便是兄弟之义而非其他,谈及国仇家恨对他而言太过遥远,甚至如今到了十七岁连娶妻生子的想法都没有,他只想和等自己浪荡够了再随便找个女人娶了生两三个小崽子就是了。
“北魏诸将心性残忍,其论功以诛杀敌方人头而定,我朔雪关守军虽死无憾,然朔雪关后沃野千里无一险关可守,若朔雪关失守,则百姓惶惶求生而不可,今日姬将军即将于城中张榜以告,关中黎民见榜可收拾细软速走,勿令留下而绝了生机。”赵瑞见他心头微动,忙出口劝言道,“若如此,还请郎君与百姓一道离了朔雪关,径直往南,沿小道一路快马不过十日可到长安,请见公子凛,将我晋州现状悉数相告,望其能速来相救。”
“某一介草民,出生寒微,如何能得贵人相见?还请将军以相熟之物品相赠以为印信。”当旁人以信任相托,万千百姓之望寄于一身的时候,樊进只觉得自己心中豪气顿生,恨不得插翅飞往长安,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以往活着万事都要依靠自己,难免比之一般男儿更要心细。
“此乃陈述晋州现状的书信,更有军中十万火急的传信令牌,还望郎君收好。”赵瑞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个一寸见方的布包裹,另有一块看不出材质的令牌放在上面,樊进伸手接过来一看,那令牌仅成年男子手掌大小,而布包裹是用绢布所制成,内里包着一层油纸防雨水潮气,“不知樊郎君家中可豢养着马匹?”
“有一黄牛充作脚力。”樊进愣了一下。
“军中有一良马可日行八百里,为将军豢养,素日里爱惜若珍宝,然如今朔雪关危急将之托付,还望郎君代为照料,另有黄金十两并纹银几许以供郎君上路之资费。”赵瑞顿了顿沉声道,“还请郎君回去之后速速收拾行李,马匹与路资皆已齐备安置于城郭南面的桦树林之中,瑞于此处等候郎君。”
二人言毕各自分手,樊进回去路过官衙果然见有军士张榜,听旁人所述内容与赵瑞口中并无二样,此时此刻才相信了赵瑞的话,于是大步回家锁了院门。
他本身家无长物,只见换洗的衣裳收拾打包,另又捡了案上剩下的昨日里烙的饼子装好,又取了两个羊皮口袋装水,后来寻思一番将炕上今年新制成的加了皮子的棉被裹在背上,扣了一个斗笠带着蓑衣与相邻的弟兄道一声别只说自己进山躲藏去了,又左右看看无人跟随,方才取面巾裹了面,踏着满地银白往南边树林走去。
“此为地图,杉拜谢郎君高义。”等到了树林才发现除了赵瑞还有一身戎装的姬杉。
“不敢不敢。”见姬杉朝自己抱拳行礼,樊进慌忙摆了摆手。
“此行千里,山高路远,当中指不定郎君还会遇见北魏小股兵士,万望郎君珍重,此生有缘再见。”姬杉带着的羊皮水袋里装着米酒他一口饮了半数递给樊进。
“还请将军保重,某必不负所托。”樊进接过米酒痛快的喝干净,翻身上马,扬长而去,“只愿此时过了还与郎君聚首,同饮三天三夜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蠢作者有轻微强迫症 不能忍受章节字数差异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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