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夏长, 秋收冬藏, 不仅是东秦, 整个天下十六州亦是遵从类似的规律。是以到了冬日里,邕州州府邺城也透出几分萧瑟来, 冬雪落下,邺城的客栈送走了最后一批行脚的商人。
与长安类似,邺城亦是呈棋盘状, 在建城之初,宇文家便划了六十四道坊市,秦以东为尊,宇文家的府邸便在东城, 西城一面最早时候则是驻军的营房, 自与西楚建立了互市,邺城西面到多是外来人的住处。
靠近城门三里地的坊市唤作“平安坊”,最早时候的居民只盼望着离家的丈夫、儿子、兄弟能够平安的回来, 整条坊市都是两进的院子,因着主人升迁或者死亡几经转手, 渐渐落败, 后来跑商的小商人倒是多愿意在这里买房子,屋子小,需要维护的工钱就少,二十几个人的商队挨挨挤挤便可住下来,比停留在客栈便宜多了。
在平安坊最靠里头的居所却住了个独身的书生,身边带着一个服侍的童子。
有常年留在邺城的街坊邻居闲话时候提到这个书生也只以“怪”字开口。书生瞧着已是而立之年, 然则孑然一身、无妻无子,且体弱多病,整个屋子常年萦绕着汤药的苦味。若只是如此,不少人定是将他看做是寻常寒门子,可偏偏时常有高门嫡支的郎君由仆从驾着车马过来拜访。
平安坊旧时为便宜出兵,道路极其宽阔,牛车缓缓行过,最后停在跟前,风姿过人的郎君们纷纷下车,走至跟前,作揖行礼,再由童子引进门去,剩下仆从取下随车带来的美酒,或是姿容出众的女伎,更多时候则是一身玄色小袖圆领袍的年轻郎君带着一瓮酒独自上门。
观其友知其人,虽然不知为何这书生就在此地不挪窝,但市井人家的妇人总是有自己处事的方法,她们开始想要上门替书生说媒,便是这书生体弱多病、没有族人依靠扶持,可他结交的非富即贵,指不定数十年后便可改换门庭,成了贵人。
可是书生拒绝了,他说自己自来体弱多病,少不得拖累旁人,他说这话的时候站在他身后一身大红羽缎织锦袍的童子怒不可遏,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厉声道:“说什么拖累旁人,日后自然有我奉养先生!”
彼时书生不过而立,如今名冠天下的宇文郎当年亦是个十岁大的小郎君,可他身边站着一水的青翎军,高大强壮的汉子们身上带着从无数厮杀中活下来的煞气,只一眼便令这些多嘴多舌的市井妇人再说不出旁的话来。
自此之后十年光景,身高将将及其他胸口的童子已经长成身高八尺有余的青年郎君,而他的身子骨也日复一日的衰微下去,那个说好要奉养他的童子牢记着幼时许下的誓言,可是当年青衫磊落的先生却病骨支离将近不惑之年便两鬓霜白。
“先生,喝药了。”梳着卯发系着红头绳,身穿松绿色童子双手举着朱漆茶盘,茶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他上前一步,朝着卧在床榻上郎君跪下,一双眼睛仔细看还带着几分红肿。
“哭什么?”袁肃伸手接过碗,伸手温柔的摸了摸童子的软软的头发,叹了一声道:“昨日不好好好生生的,今日是怎么呢?”
“先生,阿奴以后都听你的话好好念书,先生也快快好起来,好不好?”阿奴眼巴巴盯着袁肃,声音里带着哭腔,“今日小寒,先生为甚还要命仆将窗户打开?”
“阿奴,咳咳,人之寿数生来便有定数,而我竟不知还有几日能替公子分忧。刺史选择与北魏联手,可北魏烈帝乃枭雄,能忍常人之不能,且北魏太子拓跋傲乃人中龙凤,彼可承烈帝之志,北魏腾飞,就在眼前,咳咳,刺史欲要逐鹿天下,放眼寰宇,北魏乃强敌,西楚燕氏偏安却未必没有想法。”袁肃一面咳嗽一面使朱砂红的帕子隔着,鲜血泅湿了绢帕,与朱砂红的颜色混合在一道,竟是分不清楚,可冬日冷肃的天气里头却仍旧透出几分血腥味来,“便是九州里头亦是不太平,世家里头不可小觑者不在少数,首推便是姬家,纵然文襄公不在,可姬州牧亦非寻常人,这会子禁军入晋州,朝廷调青州军回防,却始终不听声响,只怕诸葛家亦是所图甚大,届时夫人如何自处?公子少慧,然长公子亦非庸才,届时又是一场波折。”
“先生便是少操点儿心吧!”阿奴嘟了嘟嘴,“等公子回来见您不好,指不定有多伤心呢!”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在公子跟前也莫要多嘴。”袁肃咳了一阵,微微后仰躺在榻上,面上反倒透出几分潮红来。
主仆两个说着话,便听得外头有人敲门,阿奴忙不迭的上前应门。
门前听着一辆羊车,车仅四尺宽,饰以绢花,越发显得格外秀丽。
邺城冬季干燥,莫说雪珠子便是连雨水斗稀少,太阳挂在天上,晒得人暖洋洋的,然而朔风吹面寒,来访的女郎亦是披着白底绣蓝紫双色莲的斗篷,带着镶兔毛的额子,只露出发间一只镶南珠的偏凤钗。
那凤钗极为精巧,从凤口衔着的米粒大小的珍珠串成了流苏,以南珠为结,与凤尾上的金色珠子皆是拇指大小,随着她福身行礼,珠子垂在脸颊边上,越发衬得她容色姝丽。
“先生,是明光坊的盛三娘子。”阿奴引着女郎进门,在花厅坐定,才进内间侍候着袁肃换了衣裳,又推了轮椅过来,俯身将袁肃抱起安置在轮椅上,推着后者进了花厅。
明光坊多胡姬,胡人乐曲传过来的亦多,且胡曲多欢快,郎君们酒宴上喝烈酒,伴着波斯来的胡女旋转折腰,裙摆飘飞如花苞盛开,伴乐的琵琶亦入了众人的眼。
盛颜幼时是商家女子,亦是如珠如玉的养大,等到十二岁,一朝落魄流入娼门,未婚夫亦是断了音信,恰巧遇上袁肃带着宇文睿从南市过来,袁肃一时怜悯,宇文督遂将她调去乐坊,虽然亦是卖笑于人,可至少免了委顿风尘。
“奴见过先生。”锦衣的丽人一见袁肃沉疴在身,消瘦干枯的模样,甫一行礼,便忍不住掉下泪来。
“三娘子今日上门又有何事?”盛颜人如其名,容色秾艳若夏日里怒放的芍药,她如今正是双十年华,一手琵琶引得邺城惊动,无数少年郎抛掷千金只为见她一面,可袁肃待她却分外冷淡。
“奴自十五出门便存下银钱,如今存有数金,自可赎身,先生可愿收留奴在身边侍奉?”盛颜见他神情冷淡,也不以为怵,在他跟前跪坐下来,微微仰头瞧着袁肃,声若莺啼,脸上泪痕犹在,仿若细雨之后沾着露水的芍药,极艳极哀。
阿奴听了目瞪口呆,他听得公子说过十六年前先生亦是容姿超逸的郎君,可如今先生三十好几又缠绵病榻多年,委实说不上俊俏,竟不知这名冠邺城的盛大家如何瞧不起邺城一众郎君,反倒是对着自家先生自荐枕席。
“肃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如何当得起盛大家厚爱?”袁肃微微垂下眼眸,并未看温顺得跪坐在她身边的女子。
“奴自豆蔻便遇先生,如今便是十年光景,先生若是嫌弃奴的出身,奴便为妾亦是何妨?”她幼时便学文断字,便是入了教坊也从未放过,在教坊跟着师长练琴,手指磨破血流不止的时候,她想到的是一身青衣的恩人,听教坊里年长的娘子讲他极爱美人。
那时她心中别扭,只以为恩人是瞧见她貌美,才救她出火坑。直到她十六岁在邺城太守的寿宴上献乐,教人偷换了琵琶,弹拨之间断了琴弦,太守大怒,满座宾客无一人说话,是他站起身来出言替她解围,后来她找恩人道谢,后者却全然记不住她,她才晓得对方虽好美人,嗜美酒,却是真正的君子。
又听得旁人说起他无妻无子,亦无亲族,身边只留得一个童子照顾,是宇文二公子留给他的,偏还经常换人,她心里就存了一段心事。
教坊里头明争暗斗不少,她渐渐爬上魁首的名头。教坊里的娘子如同夜里的昙花,绽放只有一瞬。
十八岁那年,她得知当年灭了她家族的太守因罪丢官,心头畅快,大醉酩酊卧倒在教坊后头的芍药丛中,他从旁经过将她送回屋子,护她清白。
等她到了十九岁的年纪,已然是要开到荼靡的时候。那一年从西楚来的药材商人以一斛上好的珍珠为聘,娶她续弦,她站在阁子里头瞧了又瞧,不经意往街边一看,见他骑着毛驴从窗下经过,洗的发白的青衫穿在他身上越发晓得空荡荡,一阵风吹过仿佛要将他吹走。
她关了窗户,转身伏在榻上大哭一场,再起来梳洗打扮便叫人推掉了那一斛珍珠,她一个人跑到他门口站了半日却始终没有敲门的勇气。
再往后,她年满二十被人尊为大家,可她却知道自己再难红的长久,好在教坊的妈妈还记得她的来历,并不作践她。
转头便是二十一岁,她原本想着远远瞧着恩人便罢了。可上元灯会,她提着一盏最简单的河灯从长街这头走过去,下了桥便瞧着他坐在轮椅上,令人推着,手中亦是拿着一只河灯,灯火辉煌,一片火树银花中她瞧见他鬓角的白发忽然就潸然泪落。
二十二岁,她盛极而衰,总算凑够了赎身的银两,她终于敢现在他跟前,可要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袁肃听她自请为妾,不由皱了皱眉,正要说什么,忽见窗外白星如斗,光华耀耀,划过半空,猛然坠落!
“白日坠星,大凶之兆!”袁肃身子骨弱,是以才坐在轮椅上,如今见此天象有异,猛的站起身来,脚步一个踉跄,扑倒在窗前坐榻上,“自东北而落,直指北魏——阿奴,攻朔雪关的可是北魏太子拓拔傲?”
“先生!”阿奴忙不迭扶住他。
“哈——天下就要乱了啊!”袁肃忽然大笑,下一刻却伏倒在地,人事不省!
作者有话要说:西楚当初设定的到底是慕容氏还是燕氏自从蠢作者丢了大纲就不大记得清楚了 ,这一章定为燕氏,若是亲们有在前文看到的 ,请提醒蠢作者一声
世界公认的轮椅历史中,最早的记录是中国南北朝(元525年)石棺上带轮子椅子的雕刻也是现代轮椅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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