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吧。”后土殿里, 华阳公主沐浴后着一身寝衣正端坐在铜镜跟前, 长发半披散在身后,有宫娥替她慢慢擦拭着吸掉水汽, 暗淡的灯火下端坐的少女仿若春雨后的梨花,有一种别样的清丽。
“小四和小五可睡下了?”这些日子以来,华阳公主站在内阁里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城外诸多城镇的战报一日如雪片般飞过来,她从未发现自己是这样脆弱,她的吩咐他们总是推诿,即便她带着两个弟弟在场听政, 可这些往日里异常恭敬的臣子们却纷纷变了脸色, 他们口中说着对皇室的忠诚一个个却在私下里都有着自己的考量,尤其是随着北魏越发激烈的攻击连同那一个个被诛杀后累成小山摆在长安城外的人头——僵持了好些日子的大臣们渐渐达成迁都的决定。
“两位殿下快要歇息了。”身边侍候的宫娥替她挑了挑灯芯,灯光登时亮了起来, 华阳公主强迫自己压下了满腹酸楚,她逼着自己去读往日里不愿翻阅的兵书, 期望从厚厚的战报中看出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可以帮助她解决眼前的困境, 可盯着这一卷卷的兵书,她却早已神思不属。
若是没有收到平陵刺史的传信,只怕她已经被他们说服同意迁都了吧,若真是这样仓皇着出逃,眼前伺候的宫人又有多少能跟上他们的脚步,等到了新的地方, 他们姐弟只怕连身边一方净土都守不住。
主弱臣强,到时候只能眼睁睁被这些大臣困在宫室中,耳朵听到的是他们愿意她听到的,看到的也是他们愿意让她看到的,就如同假人一样,是不是有一日他们想要取走他们姐弟的性命也就轻而易举了——她是绝对不愿意自己与两个幼弟落到这样的境地。
大概这些日子收到的唯一能称得上好消息的消息大概就是始终都没有寻到阿爹和阿娘的踪迹,华阳公主也只能在心中祝祷,希望他们还能有重逢的一日。
“殿下,周郎将求见。”王嬷嬷从外头过来,就这么一会儿子外头的天空又开始飘雪了,“今年的气候还真的奇怪的很,好些年没瞧见长安下这样大的雪了。”
“表哥这时节来,只怕有要事,嬷嬷且引表哥往花厅少坐,孤换了衣裳来。”华阳公主沉默片刻轻声道,“这些日子倒是辛苦了表哥,天气寒冷,表哥冒雪前来,嬷嬷且往小厨房,煮一盅羊肚汤端上来。”
“喏。”王嬷嬷领命下去,华阳公主这才由宫娥服侍着换了一身鹅黄色绣萱草纹的夹棉对襟襦裙,披上乌云裘,挽了螺髻,用一直莲花玉簪簪稳了才去了花厅。
谁料到等在花厅里头除了披着紫貂皮大氅的周坚,更有一弱质纤纤的女娘子,她梳着垂挂髻,头上戴一朵雪色的绒花并几支银簪子,着玉色宫装,周身素净不带一丝鲜亮,。
“表哥深夜来访,可有什么要事儿么?”华阳公主见此情状,顿时觉得心惊肉跳。
“余容拜见殿下。”听得她发问,那女娘子转身上前一步拜了拜,抬起头来,眼里还包着泪。
“余容?你怎么在这儿?我阿娘呢?父皇呢?……他们不是在大佛寺么?为什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认出是宇文皇后身边数一数二的大宫女,华阳公主脚下顿时一个踉跄,若非随行的宫娥扶住她,她便要摔倒在门口。
“娘娘与贤妃娘娘殉国了,章大伴使了李代桃僵之计,引得北魏注意,却教蛮人识出真相,亦是殉国了。”余容深深叩首在地,泪如雨下。
“阿容……你在骗孤,对不对?”一把推开搀扶着自己的宫娥,华阳公主上前一步俯下身死死握住余容瘦弱的肩膀,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娘娘殉国之前留下奴婢服侍,令奴婢替她守着殿下。”这些日子余容已经哭过许多次,她原本想着自己能平和的劝慰公主,可真的到头,说出这消息,一字一句道出她的主子她服侍了许多年的人真的不在人世了,就像一把软刀子,在她心上磨了又磨,痛的她鲜血淋漓。
“胡说,你在胡说!”华阳公主一把推开她,狼狈的跌坐在地,下一刻仓皇的抬起头,却正对上周坚冷峻的脸,对方的眼眸里藏着一丝深沉的怜悯和悲哀,教她登时明白,这一切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噩梦,而是真真切切发生在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忽然爆发出一阵哭声,从最初压抑着的抽噎到最后嚎啕大哭,少女清润的声音在此刻却仿佛被最尖锐的刀割破了,嘶哑的声音穿透了漫天白雪,犹如利箭想要穿透苍穹,带着剧烈的痛楚和哀恸,教听者感怀亦不忍闻。
“阿姐,发生什么事儿了?”花厅里的哭声惊动了沉睡的宫廷,四皇子翻身起来套了一件大毛衣裳便从屋子里出来,身后跟着他的小尾巴裹得像个汤圆一样的五皇子。
“阿姐,有人欺负你么?是谁?等我与阿兄一道惩罚他。”小小的孩子虽然不如他的兄长一样察觉到花厅中古怪的气氛,但他仍旧无师自通的明白了在他一出生便加注在他身上的权势,他慢吞吞挪到华阳公主跟前伸出冰凉凉的小手替她慢慢揩拭眼泪。
“……”看着幼弟懵懂的双眼,华阳公主忍不住抬手将两个胞弟揽入怀中,没有那一刻如现在令她这样清晰的感知这是她的弟弟,与她血脉相连的弟弟,阿娘殉国、贤妃娘娘殉国,还有无数倒在大佛镇的女娘子——这天下失去了母亲的又何止是她一个人,“孤有一事还望兄长允诺。”
“殿下请讲。”周坚见她迅速冷静下来,心中便是一阵酸涩,他几乎是瞧着这个公主表妹长大,见对方一夕遭此噩耗,却嘴笨舌拙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父皇膝下子息不丰,长姐身在豫州,二姐在幽州,靠的接近的唯有三姐与我们几个,可三姐如今身体不同以往,忽闻噩耗恐难以将息,是以孤想着这消息还要请表哥暂时帮忙封锁下来,寻个时间先告知三姐夫,再由三姐夫寻个合适的时候告知三姐。”华阳公主轻声道,哭过一场,她比谁都清楚如今他们姐弟面临的是什么,“如今阿娘与母妃皆以身殉国,可父皇没有消息却也迟迟未入长安,孤想着父皇为真龙天子想必侥幸逃脱,只恐怕在城外耽搁了不得入长安来,而北魏蛮子定然也不会轻易放弃搜寻,是以还要依靠表哥派人暗中寻访父皇下落;至于对朝臣们少不得也得暂时瞒着,否则士气低落,迁都便成了大势所趋。”
“喏。”周坚点了点头,“殿下为何不愿离开长安?”
“我皇室自三百年前得天下乡民拥护而王天下,受万民供养,自当还百姓庇佑,若是仓皇出逃,长安百万百姓又如何是好?难道就令他们暴露在蛮子刀下么?”华阳公主自是不会说她写信闻讯了平陵御,若是迁都她姐弟唯有任人鱼肉,“何况若是迁都又该往何处走?若是往晋州走,敌人从西北来,晋州尚且自顾不暇,教对方首尾夹击,只怕连晋州都要落在对方手中;若是往邕州走,敌人驻扎的凤鸣镇与大佛镇皆是在长安西北,如今尚不知对方有几人,难道咱们便要迎面对上么?”
“对方凶悍,恐五城兵马司不敌。”周坚沉默片刻,轻声道。
“是以能选的不过是蜀州、青州。蜀州四面环山,距离遥远,倒是不若青州接近,可是表哥,孤信不过他们。”华阳公主抿了抿嘴唇,神色孤冷,“他们接到信息至多比姬州牧离开长安晚上十日,可如今一月有余,却仍旧不知兵马在何处。孤虽长居深宫,却也知道这些年我大秦委实不稳当,这些臣子表面上看着温驯老实,可一个个却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父皇不在,孤要替他守好我大秦。”
“殿下。”周坚教她话中透出的含义震住,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若是……”说道此处华阳公主蓦然失声,良久才泣道,“若是父皇不幸罹难,孤死不足惜,可两个胞弟他们这样小,又该如何是好?”
“阿姐,不哭。”四皇子似乎听懂了两人的话,稳稳在华阳公主身前站定了,“还有孤护着阿姐,护着小五。”
“表哥,孤所能依仗着不过长安宫人与你了。”听得胞弟童稚的话,华阳公主不由一阵心酸,她抬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软软的头发,转身朝着周坚便拜下去。
“殿下!”周坚被她的动作惊呆了,连忙后退一步俯身托住她的手臂,“舅舅待我若亲子,坚斗胆算是公主与两位殿下的兄长,今日立誓于此,只要坚在一日,必护得公主与两位殿下周全。”
“皎皎谢过兄长。”华阳公主后退一步再次福了福身子,又推着两个孩子朝着他行了拱手礼。
“天寒露重,公主与两位殿下还请早些歇息,坚这边托人出城寻觅陛下踪迹。”
“既如此,万事艰难唯有令兄长担在肩上,孤能做的不过是令小厨房替兄长准备夜宵,还请兄长不要推辞。”正巧王嬷嬷提了食盒过来,华阳公主亲自递给他,又走至廊下,送他远去,又守着两个胞弟睡下,这才转过身带着余容回了屋子。
“阿娘走之前,可有什么嘱托?”挥手令值夜的宫娥退下,她在正首的榻上跪坐下来,裙裾在她身后散开仿佛一朵盛开至极致将要被风吹落的花朵,说不尽的忧郁凄寒。
“娘娘只说盼着殿下大婚生子,平安终老。”余容跪在她跟前,呈上宇文皇后交给她的比目双鱼玉佩,“蛮兵攻打大佛镇,奴藏在后院的井里,后来蛮兵追着章大伴扮成的圣人的模样往后山去,奴便趁机逃了出来,一路碰上许多军马,还有逃逸的散兵混成了匪徒,沿路皆是逃难的流民。”
“……那当日在大佛镇的朝廷重臣呢?”接过玉佩轻轻抚摸着,华阳公主神色间竟是道不尽的悲伤。
“几位大人皆尽殉国,倒是同行的官眷有教下人护着逃了的,更有许多小娘子小郎君在乱军中失踪了。”余容想起这近十日的逃难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奴在路上听流民讲凤鸣镇的道长跟着县令一道殉国了,蛮兵下令屠城,连凤鸣观也烧掉了,不晓得有没有人逃出;大佛寺的大部分师傅们都战死了,就连数月前才剃度的姬尚书仿佛也没有活下来,只有些许小沙弥逃出去了,大佛寺也教人付之一炬……”
“你先头讲章大伴打扮成了父皇的样子引开了蛮兵,那柳内相呢?他是不是跟在父皇身边?”华阳公主听着她干巴巴的说着,眼前却似乎亲眼瞧见了那一幕幕血腥的屠戮。
“这便不清楚了。”余容低头想了想,终究还是摇头。
“只盼着柳内相跟在父皇身边,他为人机变,能带父皇顺利逃脱。”自听得沿路官民几尽战死殉国,可圣人还活着,华阳公主眼底不由自主带了一丝淡淡的鄙夷,“如今多事之秋,时局不稳,宫中人心涣散,孤信你,信后土殿的宫人,但旁的人,孤唯有更谨慎一些,阿容,孤将两个胞弟交给你与王嬷嬷,孤需要你替孤好好护着他们,你可做的到?”
“喏!”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差4个破1500,亲们,第二更,你们的收藏和评论是不是要更热烈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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