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秦传世三百年, 未尝有一日如当下这般积弱。
北魏一支两三万的骑兵大喇喇的挥师南下, 攻破长安之后又大摇大摆的回了北魏, 秦人一向自傲,见此情景仿佛教人硬生生扇了一巴掌在脸上, 又有蒋鸿的《迁都赋》,天下人只差指着青州人骂软骨头。
诸葛明月本来觉得自己灰溜溜的回了青州难免颜面羞惭,可这一会子教平州的书生这么指着脸面一骂, 反倒激起他的反骨来。
他自己是混不吝的性子,随意旁人怎么指摘都是不痛不痒的,可这些人竟是说道诸葛家,他便再忍不住了——在诸葛明月眼里, 这天下最聪明最能干最风雅的人便是他的兄长诸葛明珠, 而今因为自己之过带累兄长名声,难得激起了他的火气。
登时令手下捉刀,也写时文反驳, 他倒没什么死者为大的想法,先斥责先皇昏庸, 为了看几支梅花, 隆冬时节竟是住到毫无防备的大佛寺当中;又斥责先皇轻信小人,竟是连禁军都派出长安;又指责宇文督放跑了拓拔敢……他倒不是畏惧晋州兵强马壮,时文之中并不曾提到晋州过错之处,只是想着姬凛黄口小儿一个,再加上一个闻所未闻的平陵御,定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百里之外的青州淮阳城, 今年天气暖和得早,还在二月见诸葛家老宅里的海棠便开成了一片一片,说来也奇怪,这海棠还未生长出叶子,便开了花,放眼望去一片艳色无双、花事烂漫,仿佛是养在深闺的女郎,天真可爱、不染尘埃。
九州世家传承数百年各有各的家规祖法,为保证家族传承,诸葛家素来以嫡长子为重,其余子弟皆是放养成纨绔,可诸葛明珠早年时候伤了腿脚,过了冬日里寒气起来的时候连行路也难,更不论骑射,这时节在想着培养嫡次子诸葛明月,却发现后者竟是长成了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好在诸葛明月虽然为人纨绔,但他却有自知之明,他晓得自己是怎样的货色,素日里也就很听兄长的吩咐。
哪怕后来几十年他是外人眼中权势煊赫的青州州牧,可在兄长跟前他还是幼时顽劣的孩子。
“父亲。”诸葛明珠半躺在竹榻上,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在他跟前的案几上摆着一素净的白瓷瓶,瓶上插了一枝早开的海棠,花色艳丽与皎白的瓶身凑在一起越发相得益彰,在他前面的青石地上,一身甲胄的青年人狠狠叩了个头。
“砰!”自接了下仆传递回来的消息,饶是诸葛明珠心思深沉,此回也忍不住一挥手将盛着海棠的瓷瓶扫落在地上,仍有瓷片碎了一地,这海棠原本是诸葛兰一早起来亲自去院子里摘来的,他素来偏疼这个儿子几分,此时怒极了却连这些也顾不上了,“你二叔的性子你们难道还不知道么?便是在长安捅了篓子回来了也就罢了,他何必还雇人写什么文章?还嫌在风口浪尖上呆得日子不够么?”
“还请父亲息怒。”见他激动的要下榻来,青年忙不迭的想要伸手去搀扶。
“父亲何必动怒,二哥又没有能够亲自跟在二叔身边。”说话的青年笑盈盈的从外进来行了礼,他生了一双桃花眼,举手投足间皆是一派风流,正是诸葛明珠的第四子诸葛芳。
诸葛明珠的长子早逝,但因他这一辈没有严格遵守祖训,无论是他的儿子还是诸葛明月的儿子大多都有自己的打算,是以他越发疼爱心思纯澈的诸葛兰,不肯教旁的儿子欺负他,此时见诸葛芳进来,便是有天大的怒气也忍着,瞧了一眼满眼关切的望着自己的诸葛兰,微微叹息一声,“罢了,阿兰也起来罢,你们二叔还有四日便领着大军回城了,这会子虽然有平州的书生捣乱,但往后日子还长,只可惜了咱们没能侍奉圣人,四月间入平州朝贺就在眼前,这才是首要的事情呢。”
“儿子来寻父亲就是为了这事。”诸葛芳面上笑意不减,十指有长短,人心有偏颇,他早不是幼年时候想要一心一意寻得父亲关注的小郎了,他的眼光早已投向了更广袤的天地,想要挣出一番事业来,“儿子读书十六年,早听人说平州谢家淮山书院天下独绝,如今正想借着这个机会去看看,还请父亲准许。”
“阿兰怎么看?”这一回是天子登基之后第一次朝会,天子年幼,朝中又无强势的臣子,正是他们大展拳脚的时候,但天子毕竟是天子,纵然都有逐鹿天下的野心,但列周诸侯又不是范枣那样的蠢货,谁也不想做出头鸟,派小辈前去倒也不错,只是人选还需要斟酌一番。
从宇文督带着宇文盼回到邺城已经四个多月了,他原本就跟父亲心有隔阂,这段时间瞧着长安变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想到宇文皇后这个待自己十分亲切的姑姑也成了父亲野心下的牺牲品,他便日复一日的缄默,只托病缩在院子里不出来,连自己的胞弟宇文睿都迁怒了几分。
“子桓,都是为官做宰的人,整日里还闭门在书房里不肯出来,倒跟年幼时候没什么差别。”宇文邕的妻子诸葛氏素来性情温顺,她虽然不若姬灿的夫人梁氏心明眼亮,但自己的孩子和丈夫怄气,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少不得要出言开解,这一日丈夫外出她便亲自整治了几样饭菜替长子送过去。
“阿娘。”因是托病,他也就做家常打扮,遗传自诸葛氏微卷的长发随意的披散在背上,越发显得气势温和。
“自我儿选了官,想一想倒是有七八年没有尝过我亲自做的膳食了。”诸葛氏见长子面色憔悴,也不用女使,亲自将饭食摆了出来。
“阿娘手艺又精进了。”宇文督笑了笑扶着母亲坐下。
“这一碟清蒸茄丁是你最喜欢的,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还合不合你的胃口。”诸葛氏抬手替他夹了一筷茄丁,跟旁的世家不同,诸葛家的小娘子教养之中除了当家理事,女工和厨艺是最紧要的,嫁到邕州来,她一颗心都落在了丈夫身上,自己的丈夫是治世的能臣,但她恪守女主内男主外的家规,并不干涉丈夫的想法,只一心一意做好贤内助,闲暇时光更愿意下厨琢磨,“这一回你回来,你阿父甚是欢喜,这些年邕州诸事繁杂,他夜里歇息时候挂念着夜不能寐,常常惊醒,我儿是千里驹,正适宜为你阿父分忧呢。”
“阿娘。”宇文督对母亲总是没辙的,她温柔又善良,对他们说话从来是温温和和的,但就是从这般毫无转圜的温柔才更令人招架不住,“儿今日等阿父归来,便去向阿父请安。”
天子登基之后第一次入朝朝贺不仅是诸葛明珠在意,便是宇文邕亦是放在心上,尤其在收到来自汴京遴选授官的圣旨,指明了派遣各家嫡长子入京。
汴京这一招算不上高明,但委实膈应。
如姬家这般主事人没成婚的也就罢了;如诸葛家那样,天下皆知主事的是未出仕的诸葛明珠,而诸葛明珠膝下并无嫡长子,诸葛家嫡系又多到不愁找不出人来;如幽州薛家,州牧薛邵本就是驸马,他的嫡长子正是与兰陵公主所生;如越州梁家,便是嫡长子入京又如何,他们靠着大理国,如今多事之秋还要靠对方镇守一方;再者如豫州萧家,主事的三房至今膝下空落落;如蜀州陈家,长安之乱中陈箴妻儿皆在京中至今杳无消息,多半罹难,只陈箴情深不肯发讣告,命下人找寻……可天子下发了诏令,还真不能置之不理。
真的算下来,这旨意首当其冲的还真是他们宇文家。
“儿拜见父亲。”天气日渐炎热,宇文督换了一身长袖大衫,夜间春风拂面还是带着几分春寒料峭,他便批了一件外袍。
自回邕州以来,还是他第一回往书房拜见宇文邕。
“坐。”宇文邕相貌英武,气势堂堂,虽然已过不惑之年,却身强力壮,头发连一丝银色也不见。
“天子新登大宝,布招贤令已布令天下,儿本朝中就臣,先前因阿父病弱挂印而去,幸有天佑,阿父身康体健,儿正寻思某官以效朝廷。”宇文督先在堂下叩首行礼,而后起身轻声道,“且青州延误军机致圣人亡故,但我邕州兵马未能察觉北魏分兵而下,亦是罪过,如今留言纷纷,儿子东进亦是以证我宇文家之忠心。”
“我宇文家何惧这纷纷人言?”有道是知子莫若父,宇文督一开口,宇文邕大致便懂得这孩子是想说什么,宇文邕这一辈嫡系除了他便只有胞妹宇文皇后,等他成婚之后,膝下嫡出三子一女,长子宇文督也曾是他最看重的儿子,亦是他的骄傲,可他遗憾的是允许对方娶了严家的女郎,以致于长子沉溺于儿女长情,父子相疏,“你替严氏守妻孝早过三年,如今阿毓都六岁了,你总要娶妻的。”
“圣人新丧,天下皆在守孝之中,父亲又何必提起儿子的亲事来?”宇文督神色平稳仿佛一尊石雕,在面对着自己的父亲他竟是带着厚厚的面具,“如此行事有违君臣之礼,还请父亲慎言,更何况丧命在长安的还有姑姑。”
“在你眼中,为父便是那等六亲不认之人么?”宇文邕拍案而起,语气里说不出是伤心多几分还是丧气多几分。
“父亲与姑姑一同长大,虽然后来姑姑嫁入天家,兄妹经年不得见,可姑姑是怎样的性子,父亲难道不知道么?父亲在做出这等决定之前就应该预料到姑姑是什么样的反应。”宇文督微微垂下眼睑。
“那赢家小儿,冷落她多年,只一心偏宠着林氏,她竟连女儿也不顾惜,便一心一意要殉情!”宇文邕提起自己疼爱着长大的胞妹,原本被儿子激起的千重怒气也化成了萧瑟,最初他心中也愧疚可随着时间推移,他便也认定了胞妹之死是为圣人殉情,心中的愧疚反倒慢慢消散了。
“姑姑岂是为殉情,是为殉国!”宇文督终于抬起眼眸,出口如刀,刀刀直戳痛楚,“先皇虽是天家血脉却难以压服臣子,且其行事可称之为性情中人于天下并无益处,父亲不服气,想要取而代之并无过错,可父亲为何与拓跋敢联手?此子心性暴虐,杀人如麻。”
“自来男儿杀一人是罪,杀万人是雄,你道拓跋敢心性暴虐,岂不知他是真枭雄,也只有他才有这孤军深入的胆气。”宇文邕神色如常,仿佛儿子说的话对他来说已是寻常,更何况在他看来外族是他手中的刀,如何行事全靠自己,“成大事者,必有取舍,我儿莫学妇人之仁。”
“父亲。”宇文督虽然不赞同宇文邕的观点,但他也不再出口谏言,“父亲欲要成大事,可天下难从,既如此不若儿入汴京,以安天下臣民之心,或等父亲举事,儿在汴京亦可照应。”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卷写的很轻松 大概是因为这一卷不会轻易要人命了 哈哈 一个新的时代将要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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