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第三章 颍川四贤(三)

    到底是从南面迁过来的望族, 因隐居颍川避世而居, 司马家还保留着先古时候的遗风, 坞堡建造有前朝汉时风格,坞堡四周环以高墙, 引着隐水环绕其间,内部房屋毗联,四隅与中央建塔台高楼以瞭望探敌, 坞堡内族人聚集而居,司马家的住宅居中如众星拱月,而司马音的书房就在祖宅前院。

    他今年寿数已有七十九,须发皆白, 着一身宽大的皂布袍, 斜依靠在窗边的卧榻之下。

    “阿爷,这帖子可要接下?”衣着青色交领窄袖襦裙的年轻女郎跪坐在他跟前不远处的蒲团上,在女郎跟前摆着青玉镂雕山水楼阁人物图的香炉, 香炉里焚着香片,淡淡的梅花香随着寥寥青烟氤氲在暖阁之中, 黄花梨的小案上摆着一尊青玉全莲荷叶花插, 她左手执着花枝,右手握着剪刀,细细修剪面前的几枝枝叶扶疏的桃花,随着她的动作,衣袖上绣着的淡色梨花轻盈摆动,仿若在春风里摇曳生姿。

    “阿湉怎么看?”司马音微微睁开眼眸, 看了看孙女,她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梳着妇人髻,因居寡,乌压压的发髻上只带了一只青玉簪子,全身更是素净,只在袖子和裙角上绣着淡色的梨花。

    “这是我司马家的机会。”女郎放下剪刀和花枝,打开帖子,入目的字体流畅文雅,教人一见便心生好感,“三郎知农事懂水利,四郎通礼法擅文书,虽无安抚一州百姓的度量,但做刺史手下的专才也未尝不可——虽是颍川四贤,可三郎纯粹、四郎刻板,不若钟家叔侄多矣。”

    “若是阿湉是儿郎,我司马家再无忧虑。”老人抚掌叹息,“当年你的婚事定的仓促,偏那严家小儿福薄早逝,否则以我家阿湉的才智,老夫便是厚着脸面朝刺史提一提也是好的。”

    “阿爷,便是女郎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儿郎也有二郎的艰难呢。”司马湉淡淡一笑,言语通透,“人的寿命长短自然有上天注定,哪里又是人力可能决定的,严郎早逝,但他当年却也是阿湉婚嫁最好的人选——司马家与钟家即便是通家之好,但如今天下风云搅动,往后家族崛起或是败落,又有几人说的清楚呢?”

    “当年你与钟家大郎倒也不是不可以,偏他阿娘从中阻拦,好好的郎君竟……”司马音提起孙女的亲事想起钟家此任主母短视无能,却生了一副胡搅蛮缠的性子,旁人若是不依,便撒泼吵嚷与市井泼妇并无两样,又见她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华孤零零守寡在家膝下也无子嗣,便忍不住心头火起,可转头看见孙女瞬间苍白的脸颊登时压低了声音。

    “阿爷,钟家阿郡与阿湉无缘,说出来不过徒添感伤罢了。”司马湉勉力一笑,她想起当初那人承诺此生不负,又不忍她真的嫁过去之后受母亲磋磨,便选择了落发为僧,谁料到不久之后,山洪发作,他为了救一个落水的童子,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再往后,她年龄渐长,便听从父母的安排嫁给平州汴京城里的一名举子。

    对方性情温和却有几分呆呆愣愣,可惜天生体弱,没多久便病逝了,婆家嫌弃她克夫,又眼红她的出身,想要夺取她的嫁妆。

    她不是秉性软弱的女子,动了手段之后全身而退回了租宅。

    家中的草木忆旧与她未嫁时候并无分别,可心头隐痛却如沉入水底的石子,表面上仍旧风轻云淡,内里已经大不相同,“倒是前些日子读平州长安长公主的新诗,‘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残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才知晓这世间怀念故人的女子大抵心思相同,反倒觉得宽慰了许多。”

    “长安长公主也就有几分才学,可于治国治军洞察天下之势上远不如我家阿湉。”知晓自己一时口快提起了孙女的伤心事,司马音忙顺着女郎的话另起一个由头。

    “阿爷既然同意了,便先回了帖子,虽然平陵刺史先朝着司马家下得帖子,但若是不抓住机会,钟家后来居上,也不是不可能的。”司马湉见他忙忙咧咧的岔开话题,心下一软,只觉得旁人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且她知道自己此番以出嫁女的身份住回来,虽然兄弟姊妹们表面不说,但暗地里族人还是起了议论,是阿翁才力排众议将留自己在住宅中,说是时时在他跟前敬孝道,不过是庇佑着自己不教旁人中伤。

    “阿湉,这帖子你来写。”司马音正色道。

    “阿翁,阿湉是出嫁女,不合时宜的。”往日族中男丁凋零的时候也有女子掌家的旧例,但如今司马家也算得上人丁兴旺,除了父亲母亲,还有几位叔父婶婶在,那里就由得自己代替阿爷出面行事。

    “阿湉,家族兴盛还要看子孙后代的本事,汝父资质远逊色于你,如今正是我司马家蛰伏百年等来的机会,他守成可以,却难以锐意进取,将家族的重担交付给你,阿爷心中有愧,却不得不这么做。”司马音叹息一声,解下代表司马家的族长小印放在司马湉跟前,他虽然是放权,但世情如此,不过是教孙女撑着等有资质的族中子弟长大罢了,说起来还是他这个老头子算计眼前的女娘子,等到子弟长大,她到时候退居一旁,说到底还是尴尬的,“可是与其让你收敛锋芒退避三舍,往后你阿爹决策之时,令你为难,难以劝诫,还不若直接就将权利交到你的手里——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压得住这些个软骨头的富贵公子哥们。”

    “阿爷就不担心往后阿湉出嫁,带走了族中基业?”司马湉瞧着静静放置在自己面前的小印,朱红色的寿山石上雕刻着瑞兽应龙展翅欲飞——这是司马家家族的刻印,可调动家族中豢养的部曲。

    “阿湉,你性子与你祖母相似,可不都是倔强的性子,她当年非我不嫁,果然就嫁过来了,你心里惦念着钟家那小子,往后还有谁能轻易令你动了心思?”司马音温和的注视着孙女,“说起来做阿爷的反倒是期盼着往后你能再穿嫁衣的一日,可又一想,你抓周之时抓的可不就是这枚印章么?我司马家的阿湉注定是要做不与世俗相同的女郎呢。”

    “阿湉谢阿翁成全。”她朝着老人俯身稽首,晨光灿烂,阳光从雕刻着福寿双喜的阁子照进来落满她一身,她仿佛又忆起少年时候想要嫁给心悦的郎君她跪在佛堂里祈求佛祖的开恩和怜悯,时光倥偬,到头来重回故地,她终究还是属于司马家的。

    “只是往后若是你瞧见族里资质绝佳的小郎,阿爷做主便养在你膝下吧。”司马音叹息一声。

    “主公,收到回信的帖子了,邀您明日一聚呢。”天机笑盈盈进门来。

    他们歇息在村头的脚店里。

    颍川历来富庶,行商的人并不算多,但司马家与钟家的坞堡名声在外,总是有想要前来拜访的客人。

    开脚店的是司马家旁系的族人,认真算起来与嫡支都出了五服,但到底一个姓氏,平素也听从坞堡的吩咐。

    因是在农家,院落不比驿站繁华,但还算干净整洁,他们一行人包了一个小院,跟从的仆役将室内清扫干净,又铺上带着的细软,天机找村头的小娘子买了几枝桃花杏花,就插在细口大肚的粗瓮里,倒也颇有几分野趣。

    “这字迹娟秀温柔瞧着倒像是女子的手笔。”平陵御接过帖子一看,主人回帖邀请,请平陵御明日赴宴。

    “听闻司马音老先生是否器重他嫡长的孙女,这女娘子刚好寡居回家,约莫就是她回得消息。”天机捧着一碗冰过的樱桃走进来。

    “六娘可知晓这个小娘子?”平陵御好奇的问。

    “司马家族长年近耄耋仍旧执掌大权,可不就是因为下一辈并不合适担此大任么?如今回帖子的是个小娘子,莫非是她要接任司马家的族长之位?倒是没什么传闻,不过听说她当初出嫁之时,司马家十几个同辈的郎君,上到比她年长五六岁的兄长下到不足三岁的小童,都上门送嫁呢。”天机用竹签子签了一枚樱桃含入口中,眯着眼睛尝了尝,只觉得满口是酸甜,“这果子生得好,若是做成蜜渍樱桃,夏日里吃冰淘,拿这个做浇头刚刚好。”

    “知道娘子爱吃,已经备下了,装了满满两个小瓮。”厨娘正巧送午时过来,颍川四季如春,入夏了便渐渐热起来了,午时主食备的是槐叶冷淘,这时节槐叶已经不算嫩,厨娘便用田里新生的白菜来做,主菜是从隐水买来的鲫鱼,今早上刚上钩,又从村头买来新磨出来的豆腐煮了鲫鱼豆腐汤,还有一碟虾肉鱼丸饼子,并素炒的时蔬,一桌荤素瞧着却十分清爽,正是预防着行路上酷夏,一个劲的逮着机会就给几人进补。

    “他要推他的孙女做族长,也存了示弱的意思。”平陵御淡淡一笑,他原本就没主仆尊卑的念头,只是周身气势便令人望而生畏,这一路众人从简,几人跟着他一道用膳,都是分食的小案,也能在席间简单说几句了,“这是告诉我司马家虽然是积年的世家,但并不因循守旧,他们选用女子做族长,也就不大可能会反对我可能要推出的政令;且他们用女子做族长,也就是告诉外人家中男儿实力稍逊色一些,令人不要生出警惕来——到底晋州前头才出了夏侯家的事情,这是担心用人上对这些累世家族生出忌惮。”

    “那往后就是这位女族长与咱们合作?”天机眼珠子一转。

    “司马老先生这是出招试探呀。”平陵御抬手指瞧着桌案,轻笑道。

    “郎君为何这样说?”燕祁好奇的问。

    “外头只有颍川四贤的名声,却从未听过这小娘子的名头,但她能以寡居身份压服众位兄弟超群而出,可见才干非凡,司马家这也是考验我是否真的如前头发布的‘招贤令’所言那般不拘一格降人才,连出众的女娘子也能接纳。”平陵御微微一笑,他起初还在想,招贤令推广的太顺畅,这晋州上下的豪族莫非就天生乖顺,没想到对方是在这里等着。

    “这些人当面驯服背后则使阴招,简直可恨!”天机粉面生危,怒道。

    “天下之势生变,万物有感,自然有顺势而为或逆势改命者,他们蛰伏已久,自然是有挑选的。”平陵御倒是不着急,后世找工作都还是双选,如今这些豪族遵循“良禽择木而栖”的理念,将整个家族都压在一方上,他理解对方的慎重。

    “那钟家呢?”燕祁听得头大如斗。

    “钟家,自然看明日。”平陵御勾唇一笑,眉目舒展,燕祁只觉得自己恍惚看见了眼前的郎君生出了狐狸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嗯,文里面提到的大部分使用的器具都属于国宝,大家可以关注一个app叫每日故宫,有很多啦~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性德的词,改了一个字

    前文有读者反馈说不喜欢长安公主的人设,嗯,她就是早期的(08-10)的经典的穿越女人设,能背很多很多的古诗词,但是经历了国破家亡之后她最终还是会蜕变成真正的女诗人

    嗯,这章还有一段,太困了,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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