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来颍川, 平陵御原本想着能抓两个人一用也就罢了, 没想到果然如荀嘉所料, 钟家也好、司马家也罢均是蛰伏已久迫不及待，还没等到他出题考验众人认了主公。
作为东道主, 又是家族起兴的前头，司马家可谓拿出慢慢的诚意来。
烹羊做主菜，羊腹之中又藏着烧鹅, 烧鹅腹中则是烧鸡，烧鸡腹中则是一只乳鸽，除了肉类，还塞满了果蔬, 等到羊肉炙烤熟了, 一切开，满屋子都是香味。
一行人在司马家用过午膳便分别了。
钟家叔侄算是幕僚跟着平陵御一道南下，而司马家兄弟则由部曲护卫着先往永宁城就职。
“汴京如今热闹得很, 也不知圣人身后何人指点竟然扣留诸多臣工家嫡长子以辖制臣子，非人君所为。”越往东南走, 地势越发平坦, 钟群白日里躺在马车上呼呼大睡，到了夜里精神头起来便拖着侄儿与平陵御一道夜谈。
“钟大先生当心隔墙有耳。”自家先生身边陡然收了两个幕僚，天机瞬间有了危机感，在她看来虽然南斗与玄翼军各有高低，但他们分属不同，虽然有摩擦可是也能合作, 钟家叔侄往后虽然也会外放为官做宰执掌一方，但眼下他们可不就占据了先生许多注意力么。
“天机小娘子放心，此话不过从群口中出，入得主公并在座各位同侪耳中便是了。”钟群原本还疑心平陵御带着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娘子可是因为审美清奇，渐渐相处，这小娘子虽然尖牙利齿但消息灵通，这天下竟仿佛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原本小觑的心思也收了大半。
“圣人背后的人，我想着约莫就是几位殿下了。”室内烛火荧荧，蜡烛芯毕剥作响，他们距离汴京还有一日的路程，过了颍川便换上了客船，沿途顺流而下，两岸水田连连，新播下的水稻仿若着绿衣的小娘子，在和暖的风里茁壮生长，放眼望去两岸柳绿花红，莲叶田田，瞧着倒是江南柔和的景象。
圣人钦定众臣朝贺的日子在四月中旬。
平陵御先写了奏折陈书圣人，他还记得当初进宫时候瞧着对方还是八岁大梳着卯发的童子，再相见却是立于万人之上的至尊，可这天下动荡，他虽然聪慧身旁所依仗的又有几个是忠心的？就连自己，不也是包藏着二心么？
“听主公言语，仿佛与几位殿下熟识？”钟群一怔，钟家选择平陵御，却是无奈之举。
天下九州，落魄的贵族不胜枚举，他们扎根颍川，颍川地处三州交界之处的一隅之地，可平州如今为天下都城所在，望族众多，他们虽自持有才华，可这世间才华横溢者不在少数，显不出他们的独特；若是往并州，并州萧家内耗举世皆知，便是当地豪族因为站错了位置家族倾覆的不在少数；反倒是晋州，刚好因为夏侯家叛国，拔出萝卜带出泥，肃清了晋州势力，能空缺出来的位置比较多，他们早日投靠往后也可有兴起之日。
等到招贤令出来，他们派手下人前去应试，才发现出题严谨，竟是将素日里为官吏者能用到的都考量进去了，虽然不知道这试卷出自何人之手，但平陵御来了之后给晋州带来的变化也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往后若是晋州姬家起了争夺天下的心思，他们也算近水楼台先得月，能够早日占领一席之地；若是姬家投靠旁的英主，他们守卫一方也是有好处的，虽然不能一朝登天恢复先祖荣光，但卧薪尝胆数百年都过来了，哪里又畏惧这数年的等待。
可真的选择了平陵御做主公，才越发觉得他不同凡响。
“早年入宫蒙先帝召见，有幸与几位殿下有过数面之缘。”平陵御淡淡一笑，“华阳公主性情清冷大气，圣人天生聪颖，平王亦是灵慧之人，可惜身子骨孱弱——他们都不像是能相处这计策的人。”
“是以主公认为定计的人难道是周将军？”钟群疑惑。
去岁长安城破，金陵长公主的嫡长子周坚护送者两个皇子并公主平安南下定都汴京，如今他掌着汴京禁军，破格为二品将军，也算是平步青云，再加上他年纪轻未有亲事，如今天下有底蕴的家族都蠢蠢欲动，只顾及着先帝过身不过数月，不好上门罢了。
“凌云是武将，并无这么多谋臣的心思。”平陵御摇了摇头，想起当初从蜀州到长安，他、元昭、凌云、阿讯、白露、阿修还有阿铮，一行七人，说说笑笑在楼船上一痛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可如今阿讯已经长眠在去岁冬夜，每每思及都教他心中痛彻若冬夜冷雨，许久都难生出暖意来，“反倒是长安公主，她失了爹娘又失了丈夫，一时心神慌乱出此下策也无可指摘。”
“好在此番入京，宇文家宇文督亦在其中，还有梁家梁熙，他们若能陪伴天子左右，不至其长于妇人之手也是大有裨益的。”钟群听他言语中透露出来的对周坚的亲昵，原本还想要细问，但见平陵御面上露出一丝悲伤，登时止住了话题。
“今夜星斗灿烂，主公可要试一试夜钓？”一个浪打过来，楼船微微晃动，天机笑盈盈的从甲板上进来。
“船行往下，吊钩也在动，到可以试试有无愿者上钩的鱼儿。”平陵御收敛了心思道。
“不若咱们与主公比一比，听说汴京城中有一家林家朝食味道极其鲜美，若是输了的人，明日一早可要请大家去尝尝。”天机说道吃的，登时笑弯了腰。
“一言为定。”平陵御点头允诺。
初夏时节，星空高远疏朗，虽不若盛夏星河倾斜触手可及，于朦胧中却也格外有一种趣味。
众人盘坐甲板上，白日里船家用燃着的艾草将甲板熏了一遍，夜里四下挂着的灯笼上也混着艾草，倒也免去了蚊虫惊扰之苦。
夜里垂钓船家便在鱼钩上吊着一盏小巧的绢布灯笼，这灯笼不过成人拳头大小，在河面吹来的夏风中飘飘摇摇，却始终不肯熄灭。
鱼儿闻着食饵过来，瞧见浮在水面的烛光越发好奇，不多时便在鱼钩下聚集起来。
夜里行船，考虑到安全，船速极其缓慢，白日里需要五六个汉子一道摇桨踩着齿轮催动船只行走，可到了夜里，就轮换着两人一行，整夜分三班，速度自然十分缓慢，倒也有呆愣的鱼儿会被勾住钓上来，只是比之白日里复杂了许多。
“前面那艘楼船可出什么事儿了？”天机性子是极其有耐心的，往往一见水下聚集着鱼儿，她便兴奋的站在甲板旁探出身子去看，可惜鱼儿胆小，瞧见投入水中的倒影便四散开来，她只觉得好玩儿，兴奋的左顾右盼，瞧见前面楼船在原地打转，只觉得好笑，忙唤众人过来看。
众人听她一说忙站过来，璀璨的星子之下视线有几分模糊，但众人仍旧看清楚了，两个成年男子将一包厚厚的包裹抛入水中，而后迅速的划船离开。
“快，救人！”平陵御一件那包裹呈长条形，心中咯噔一下，大喝道。
“扑通！”
听他一说，燕祁、乌昶脱了外袍便跃入水中。
此时到要感谢众人先前夜钓，在楼船周围布置了许多小灯，倒也能照亮一些，天机又指挥着船家停船靠过去，钟群、钟渝叔侄两个朝着燕祁、乌昶落水的地方抛下舷梯，见二人扛着一个东西露出水面抓住舷梯，忙伸手将他们拽上来。
“瞧着是个小郎君呢。”众人解开包裹，被包在里头的小郎君闭着眼眸，头发散乱，身上也湿了大半。
“先熬些姜汤，再提他换一身衣裳，等明日靠岸便寻个疾医替他看看。”平陵御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见他只是晕过去，但脉搏还算平稳，登时松了一口气。
“夜里起风了，先生先回船舱吧，这小郎由我们照料着。”天机撇撇嘴，让开一步，两个婆子上前轻轻松松就将他抬入舱内。
“等阿乌换了衣裳，让他过来寻我。”平陵御忆起方才乌昶欲言又止的瞧了自己一眼，心下猜测他约莫是认出这个小郎君的身份了，可别又是什么棘手的人物才好。
“先生。”乌昶常年在军中，更换衣裳甚是迅速，平陵御回了船舱将将坐下，他便敲门进来了。
“你可识得咱们救上来的小郎？”平陵御见他头发干干，不似才下水的模样，想起系统研究内力几乎导致信息错乱，不由好笑，心头一松，便招手示意他坐下。
“瞧着模样，恐是姜家郎君。”乌昶沉声道。
“……姜姬的胞弟？”平陵御一愣，之前收到消息，只觉得这姜家小郎在姜家的日子过得不大好，却未想到被家族选为送入汴京的质子，仍旧有人与除之而后快。
“……先前听天机娘子与先生交谈，姜姬身故恐是后宅的缘故，郎君可有法子能救一救姜家小郎？”乌昶沉默半晌，才抬头请求，他原本生的高大壮实，此时说这几句话已经是竭尽全力。
平陵御惊愕的看着他。
“姜家娘子于仆有救命之恩。”乌昶闷了半晌，到底开口，“六年前在边境，姜家娘子丧母，仆从边关回来，往并州传消息，中途暗伤发作，几乎丧命，是姜家娘子请疾医为仆救治。”
“阿乌，此为姜家事，便是元昭亦不好插手，更何况我这样的外人？”平陵御闻言摇了摇头。
“是仆僭越了。”乌昶垂头，他知晓平陵御说的是实话，心中也无责怪迁怒，只是痛恨自己无用，如今救命恩人不在，见着他胞弟生存艰难都无法相助。
“虽然我不好插手，但总是有好插手的人。”见他垂着头十分沮丧，平陵御顿了顿道，“不知姜家小郎可有舅家在？”
“原是有的，可在先帝登基之时，因参与到诸王叛乱中被贬流放不知所踪，好在罪不及出嫁女，又有丈夫庇护倒也平安过了许多年。”天机安顿好姜菩，来向平陵御回禀，听得二人谈话，不由接口道。
“姜小郎此番入京倒也是机会。”平陵御微微出言提点，“春秋之时，献公子八人，太子申生、重耳、夷吾皆有贤行，骊姬之乱，重耳、夷吾流亡在终回晋国已成国君，申生居住在晋国却被陷害自尽。”
“郎君的意思是让姜家小郎留在汴京蛰伏以图日后？”天机出言点破。
“汴京到底有诸多世家子，便是往后姜小郎无法继承姜家，自家单立一支，绵延血脉，创下一分基业又哪里比继承姜家逊色了？”平陵御语重心长的说着，“不过咱们说得再多还要看明日这小郎君自己怎么选择。”
“先生是志向远大之人，可这世间偏有人愿意做燕雀而非做鲲鹏，能有燕居之所，躺在祖宗基业上便可呼呼大睡，失去了拼搏的想法。”天机冷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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