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何出此言?”平陵御一怔。
这些年天时不好, 人也不顺, 许多百姓为求生活, 投在大户门下为奴的更不在少数。
说到底到底奴仆身份低微,在律法上与庶民并能相提并论, 可若是在豪门门下,可不比流民强得多,但到底说出来不好听, 与牛马无异,若非真的被逼到绝境又何必做这样的事情,——更不论姜菩轮起出身,乃是九姓姜家这一辈的嫡长子!
天下世家多以嫡长子为重, 如姜家这等择优而选, 任由家族内耗的算是屈指可数,可姜家富可敌国,若是子孙一心, 上位者未必就觉得安稳,他们放任子弟争斗未尝不是一种求生之道。
但作为嫡长子, 姜菩一出生便能收到家族最好的资源倾斜, 哪怕后来他父母亡故,只有姐姐与他一个人在,族中表面上还是不敢苛刻他们。
“菩虽年幼,但手脚健全,便是打扫院子也是做得的。”姜菩垂下眼睑,神色板正得像一块木头。
“小郎可是姜家嫡长子, 焉有卖身为奴的道理?”平陵御出言相劝,“再者小郎如今年幼,便是一时落魄,往后也有腾飞的一日,何须在自己身上留上这样一段烙印?”
“若无郎君相救,菩已经是浮尸一具,家族罹难,是奴是庶又有什么关系?若是郎君不愿收留菩,只怕也就是浪荡一条命,活不了许久了。”姜菩神色沉寂,一双眼眸里藏着沉甸甸的情感。
“姬家与你有旧,怎不去晋州从军?”天机好奇。
姜菩看了她一眼并未答话。
“……先生,我在汴京打理书坊,姜小郎既然出自姜家耳濡目染想必于商道上有所了解,不若留他在汴京助我。”韩铮轻声说道,少年人的心思很好懂,不过还留着几分自尊罢了,他当初也是这样过来的,如今再看可不就觉得这小郎君与自己当年一个样子。
“既如此,你就留在汴京与阿铮一道。”平陵御见他神色惨然,孤零零站在中堂像极了前世他瞧见的被暴雨淋得全身湿透的小犬,挣扎着想要求一条生路来,一时怜悯,忽然读懂了少年未出口的倔强,落到如此境地,自然羞见故人。
“既然是卖身为奴,还请郎君赐名。”姜菩垂着眼眸,轻声说道,“还有卖身契,也该写一份给郎君。”
“清明寒食好,春园百卉开。”平陵御微微沉吟道,“既如此,便名清明吧。”
“清明谢郎君赐名。”姜菩下拜,天机取来纸笔并朱砂,后者就着书案写下卖身契。
“立卖身契。并州邯郸姜菩,今因年幼失祜,无依无靠,零丁孤苦,情愿卖身为奴,于晋州刺史府。恐后无凭,立此并照。立契人,姜菩。升平二十二年四月初五。”姜菩写完,搁笔,用拇指抹上朱砂在立契人那里按下一个指印。
平陵御低头看他,少年昨日落水下笔有些许虚浮,但一字一顿,显然他的内心并不如他表现的如此沉稳。
“请主公收下。”姜菩按了手印恭敬的抬手将卖身契呈在他面前。
“往后你跟着阿铮好好打理书坊便是。”平陵御接过书契,一转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将卖身契放置在了旁边燃着的香炉上。
炭火明灭,火舌很快将白纸吞噬干净。
“主公!”姜菩愣了半晌,俯身下拜,再抬头已是泪如雨下。
“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先贤受难终不过是火炼真金终成绝世名器,清明,往事不可追,而未来可期。”平陵御伸手拍了拍少年清瘦的肩膀。
“谢主公。”姜菩擦了眼泪终于笑了。
是夜,众人又在宅子里设宴算是为姜菩到来接风洗尘。
次日清晨,平陵御尚且在院子里打一套系统传授的拳法以舒展身子骨,天机引着一个小郎君进来。
“郎君,这位小郎说是您的故人。”天机眼睛甚是锐利,一眼就从此人走路的姿势瞧出他应该是宫中侍候的人,这单薄的身子瞧着就不像是禁军,多半就是小黄门。
“先生可还记得仆?”小李子拱手朝着他行了一礼。
“当初长安禁宫中一别,再相逢已是物是人非。”平陵御一怔迅速认出眼前人,又见他着寻常富贵人家的衣裳,登时笑了,“我记得当初小郎供职在皇天殿,不知如今是否还在哪里?”
“长安城破,我们随着长公主并小圣人南下,长公主不嫌弃仆才疏学浅,给我取名为李和,如今仍旧在皇天殿当值,算是顶了师傅的缺。”他说道章文忍不住红了眼眶。
“章内相赤胆忠诚,终究会是青史留名的人物。”平陵御沉默片刻,“到底还是要恭喜你高升,往后就要称一声‘内相’了。”
两人寒暄几句,平陵御带他去了花厅,自幼仆从端上茶来,二人在窗下的案几旁相对而坐,这才转入正题。
“李内相此番前来可是带着圣人的旨意?”平陵御等他坐定了这才笑了。
“小圣人如今年幼,许多事情还是长公主殿下在操持着。”李和笑了,他如今出了宫门在汴京城里也很是受到礼遇,可于他而言,当初自己还在微末之时平陵御便能够与他平等相交,如今待客更是如朋友一样,他心中欢喜,面上就露出亲近来。
“陛下可好?几位殿下近来可好?当初知晓长安城破的消息,心中甚是焦虑,我与姬州牧甚是想着挥军南下,好在到底青州兵马及时赶到。”平陵御长叹一声。
“此番不请自来正是带来殿下的帖子,明日长安长公主为将将诞生的嫡长子办洗三宴,长安长公主丧居,往来是亲朋,人丁寥落,还望您早些到来。”李和笑着从袖筒中取出一个匣子递给平陵御。
“还请转达殿下,御一定准时赴宴。”平陵御接过拜帖,他算是明白,华阳长公主应该是借着这样的名头与他见面,他的身世不是秘密,他上门也不算意外,登时笑着应诺,又与李和寒暄几句,这才亲自送他出门。
送走了李和再回书房,天机、钟群、钟洵已经先坐下,见他进门忙拱手行礼。
“主公竟然与如今禁中皇天殿内相相熟?”天机好奇的问,长安一役,南斗原本在禁中亦有人手,这会子南迁折算大半,剩余的棋子已经暂时隐藏起来。
“萍水相交罢了。”平陵御微微一笑,拆开手中的帖子,“这会子下帖子的是华阳长公主,但是圣人、平王殿下与长安长公主殿下都在。”
“主公,殿下可说是为了什么事情么?”钟群沉声道,钟渝坐在他旁边,亦是一脸关切。
“帖子上没有细说,只是邀请我参加谢驸马长子的三日宴,按照推测估计也就是两件事情,一则圣人年幼,诸州刺史进京朝贺,到时候恐有人给皇室难堪,少不得晋州要做出表率,二则圣人、平王还在念书,以往的太傅未必就合适。”平陵御沉吟片刻,“不过,按照如今的情势来看,我估摸着,皇室是来结盟来的。”
“求师。”钟洵沉默片刻吐出两个字,这些日子,平陵御从南斗南边得来的消息倒也知道钟洵为何如此寡言,他幼年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虽然后来痊愈却落下了个口吃的毛病,钟家人多,主母又是个混不吝的,下人有时候有闲言碎语传入他耳中也就罢了,在族学中读书的时候,就连一道上课的小郎也嘲笑他,还学着他讲话结巴的样子,时间久了他就越发沉默,纵然后来课业与钟群并列第一,傲视同龄人,可这的毛病却还是保留了下来。
“阿洵的意思是殿下们可能会请求先生做圣人的师长,或者推荐名师。”钟群跟着这个侄子从小一起长大,很能从对方言简意赅的表达中明白对方想要说明的意思。
“善。”果然,钟洵给了小叔叔一个肯定。
“主公可不能留在汴京给圣人当老师呀。”天机一听就急了。
“汴京有谢家淮山书院,距离不远的扬州还有清流书院,当中当世大儒、贤者比比皆是,哪里用得着我来当圣人的老师?”平陵御登时就笑了。
“那主公可想好给圣人推荐哪位老师了么?”钟群沉吟片刻道,“清流书院的山长齐放,人称‘青崖先生’,为人开阔旷达,并非迂腐顽固之人,衬得上名师;倒是淮山书院,自数年前山长蒋鸿薨逝,现任山长仍旧空着,由谢驸马胞弟谢竑代为山长,谢竑专研天文星象、精于卜算之道,这代山长也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才暂时当着,他本人是恨不能立时出家做道士去的;至于旁的如今在汴京城中的人,名头不够的,恐怕长公主殿下并不同意。”
“并州。”钟洵淡淡吐出两个字。
“并州?”天机朱唇含笑,眼波流转,竟是显得格外灵活俏丽,“听闻南屏长公主的驸马姜衡先生亦是当世名士,十六郎,你说的可是他?”
“善。”钟洵果然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作者有话要说:浙江省绍兴县档案馆发现一件题为"舍书全福"的历史档案,姜菩的卖身契参照这个
我要放飞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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