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今天天气不错。
临近十一月, 从北面儿来的风带来了降速的空气, 就算天上太阳依旧艳阳高挂,全天最高气温也不再超过二十五度。
有些畏寒的人, 早上出门的时候已经穿上了外套。
这个天气, 就算身处没有空调的房间里, 盖着一层薄被单,也不会觉得热了。
此刻, 计扬正盖着白色的被单, 坐在病床上输液,他另外一只手拿着手机, 手指不停地滑动, 但是眼神却很散乱, 飘向围坐在自己病床四面八方的人。
父亲、母亲、诚诚和雯雯,朗朗都来了。
自从上午发生车祸, 他陷入短暂的昏迷后, 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甚至自己从废弃的车子里爬出来的。
他头晕脑胀,四肢发软,跌坐在地上的时候, 抹着不断从鼻孔涌出来的鲜血, 清楚地看见了昏倒在安全气囊上,血液顺着气囊往下流淌的罗辉。
不知是死是活。
说生气什么的, 那时候他完全感觉不到, 除了被巨大的恐惧感淹没外, 他几乎失去了其他的全部意识。
穿越前的一幕在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回放,他甚至有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罗辉如果真的去了,他是去了轮回,还是也像自己一样穿越到某个未知的世界里,又会经历什么样的有趣故事。
后来他身边传来很多的脚步声,无数的手将他抬起来拖到了路边,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视角看着马路上那兵荒马乱的一幕,直至闪烁着红灯的救护车行入他的视野。
然后他们回到了京城的一家大型综合医院,在这里接受各种检查和治疗。
父亲是第一个赶过来的,紧接着就是母亲。
弟弟妹妹们在放学后第一时间都来到了这里,担忧地看了他半天,最后又嘻嘻哈哈地聊在了一起。
计丞诚说“那场球赛实在太精彩了,最后一分钟的时候,还进了一个三分球,隔着半个篮球场丢出去的球,那力量,那准度牛爆了哐当一声重重落进篮筐里的时候,我都跳起来了整个赛场的观众席山呼海啸,就连对手球迷都发出了不可置信的尖叫声,我的嗓子都叫哑了,过瘾实在太过瘾了”
母亲徐芝兰说“你那个学校虽然说不高考,学习任务也没那么紧张,那你更要进行兴趣培养和身体锻炼。打篮球是个不错的运动,别光看不练,多运动才能够长高个儿啊。”
计雯雯说“对啊,去看的廉锦演唱会,一万张票都卖出去了,万人合唱的感觉超级好的。廉锦唱歌实在太好听了,跳舞也很棒,当然他长得是举世无双的帅气,听说当年他高考还是市里第三名呢,要不是一心一意要上影视学院,他就是北大清华最帅的科学家和学者啦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完美的人啊”
父亲计为民说“追星还是要注意安全,你一个人跑到外地我一直不太放心,就算有赵文静,你们两个女孩子也不够安全,能少出去还是少出去吧,演唱会听那么多场,翻来覆去的还不是同样的那些歌。”
就连徐天朗都被徐芝兰问道“朗朗加油,等你高考结束,姑姑请你去看比赛,这是你最关键的一年,我们克服一下。”
“好的,姑姑。”徐天朗点头,眼底屈辱的表情看不见了,虽然依旧表情淡淡,不爱说话,但明显对这个家庭,以及对姑姑徐芝兰的敌意都少了很多。
计扬就像一个打破了死循环的特殊存在,为这个家庭带来了一丝生机,努力学着理解的徐天朗,努力学会说话的徐芝兰,以及努力管住自己嘴巴的计丞诚,终于将家庭关系带向了正面良性的循环。
但是这热闹非常,七嘴八舌的气氛,让计扬扎着针的手,血管突突地跳个不停。
“咳”计扬看向父亲,问道,“罗辉那边检查结果出来了吗怎么样”
整个房间顿时一静,所有目光都往一个方向看去。
计为民蹙眉说道“肋骨被安全气囊撞断了两根,肺部和头部都受了伤,在icu里一直没有出来,到现在都没有清醒。不是我说你,他明明没有开车上路过,你还敢把车给他开,你也太心大了。”
计扬叹了一口气,也解释不了之前为什么罗辉开的好好的,自己才一醒过来两分钟,就遭遇了这么一场飞来横祸。
难道说,是自己转身去拿水的动作,干扰了罗辉开车
不过也正是因为自己当时趴在扶手箱上,所以一头怼进大车屁股的宝马车,虽然挡风玻璃和车顶盖被撞的成了一团废铁,他却除了内脏受到震荡流了一点鼻血外,几乎没有大碍。
倒是开车的罗辉伤势严重,从救护车出现到现在,不知道下了多少道的病危通知书。
计为民匆匆从厂子赶回市内,亲自处理这件事,上上下下的跑了不知道多少趟,脸色已经格外的难看,忍不住就把这火气发在了目前看起来没事人似的计扬身上。
计为民说完,也觉得自己迁怒的不合适,深呼吸两口气,不等被媳妇儿拎着耳朵训斥,转身就出去抽烟去了。
屋里维持了很长时间的安静,然后计雯雯来到床边,趴在计扬的身上说“哥,你没事就好,我吓坏了,诚诚来找我的时候,我吓得都快坐地上了,要是你没了,我会伤心的哭死的。”
女孩子就是贴心可爱,计扬被说的窝心极了,在那小脑袋上揉了又揉,摸了又摸。
后来计丞诚也过来了,男孩子情绪内敛,什么也没说地坐在病床前面,定定地看了计扬一会儿,然后就开始揉搓那越来越红的眼睛。
计扬把他的手扒拉下来,他就听话地放下来,只是无处安放的手无意识地为计扬掖着被角,眼巴巴地看着他。
面对这一幕,母亲徐芝兰尤其的欣慰,站在床脚边上笑,也不嫌弃地捏着计扬的脚丫子,唏嘘“你这条腿差点就没了,力量再强那么一点点,铁皮子就能把你的腿给切断,好好记着吧,别再这么冒失了。”
计扬被关心他的家人环绕,心里那点儿被忽视的不爽快这才散去。
不过等他回过神来,却没发现徐天朗的踪迹。
这一转眼的功夫,徐天朗不知道去哪里了。
徐天朗拿着电话下楼离开了医院,站在大门外的路边上等着。
等了大概五分钟,一辆白色的网约车像是在太阳下飚出一路的火星,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脚边上。
楼瑾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没有带拐杖,脚上的架子也取了,穿着一套黑色的短袖短裤,站在了徐天朗的面前。
徐天朗对楼瑾除了天然的信赖以外,其实他对楼瑾的情绪感受很迟钝,在楼瑾的眼里,徐天朗简直就是个傻白甜的小兄弟。
但今天,就连徐天朗都能够感受到楼瑾那几乎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慌乱,以及某种奇怪的恐惧感。
楼瑾下了车,面孔锁死在火山即将爆发前的一刻,就好像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薄膜,他就会迸发出更加热烫的岩浆,摧枯拉朽,毁灭一切。
徐天朗连呼吸的幅度都小了很多,连连安慰“没事的,表哥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医生说观察一夜就可以出院呢,除了流了一点鼻血,连头发丝都没少一根,比起开车的那个人,好太多了。”
楼瑾听完,锁紧眉宇并没有放松的意思,他越过徐天朗,率先朝着医院走去。
他心急如焚,即便一瘸一拐,受伤的脚还不敢用力,也依旧在不知不觉间用出了他最快的速度。
这个时候还杵着拐杖,打着石膏的徐天朗,就明显笨拙了太多,很难追上。
渐渐的,就和徐天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楼瑾走在前面,一直来到住院部大门才回过神来,身后却没有看见徐天朗,只有他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路边上。
明明身边来来往往的还有很多人,明明烈日当头,晒得人睁不开眼睛。
楼瑾却有种天大地大,人类格外渺小的感觉。他仿佛变成了蚂蚁,变成了比蚂蚁还要小千百倍的细胞,承受着寒风如刀割般的侵袭,他被大风吹的东倒西歪,连连翻滚,就连四周围的景色都看不真切。
但他有很清楚,自己站在这里,是个人,站在太阳下面,可以控制这个身体做出他想要做出的任何行动和表情。
只有那犹如跗骨之蛆的冰冷和恐惧感,持续不断地袭扰着他,让他隐隐有着一种窒息的感觉。
因为车祸而出现在医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第一次,他因为这个原因出现在医院的时候,他的父母从此离他而去。
上一次,他再次出现在医院里,哪怕重生,哪怕知道所有的一切,依旧没能阻止父母的离开。
像是被一把利刃反复地捅在同一个地方,疼的他鲜血淋漓,面目狰狞。
如果说这样的经历已经让他将车祸视若猛虎,对医院本身产生了巨大的恐惧,对一而再地失去父母伤心欲绝,已经濒临崩溃的前一刻。
那么计扬再次因为车祸出现在医院里,就仿佛在楼瑾本就膨胀到了极致的身体里丢进了一块石头。
搅动着。
可怕的化学作用正在他的身体里翻涌。
楼瑾感受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只觉得怕极了,他这辈子都没有那么怕过。
害怕以那样的理由再次出现在医院里。
明明知道计扬好好的,可是脑袋里浮现的都是一张紧闭着双眼的脸。
明明知道计扬也不想出车祸,却依旧愤恨地埋怨他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把车给别人开。
明明站在这里,却望而生怯,不敢迈出一步,就像他身体里茂盛生长的荆棘,已经跃跃欲试,想要将那个惹他心烦意乱的家伙团团包裹起来,拖进自己觉得最安全的深处。
关起来
关起来就不会在发生任何的意外
关起来
掌控所有的一切才会安心
关起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因素统统斩断,在那小小的房间里,就连黑暗都不会降临,保护他任何想要保护的一切
旺盛汹涌的念头在身体里挥舞着扭曲狰狞的触须,将计扬和离去的父母,和那些背叛的人,与某种能以言语的异样心思统统联系在了一起。
让他生出了浓郁到吞噬理智的浓雾,在深处发出桀桀的笑声,恶魔的脉脉低语回荡耳侧,诱惑着。
如果
如果把计扬拴在身边,一秒钟都不离开自己的视野,将他的所有一切统统接管,不开车,不出门,不见任何人,会不会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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