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段时间,陆志飞都会出门一趟,到山林外围巡视一圈。
这天早上,他跟往常一样,带好装备准备出发时,卢九月说:“哥,我也要去。”
卢九月已经满了十四岁,眉眼越来越像那个人。走路也像,甚至说话的语气也像。如果不是这几年颠沛流离,也许她还能跟那个人一样,长成一个细条条的高个子,但现在,她看起来像个矮个子男孩,一头短发,细脖子,手上的老茧顶得上四十岁的女人。
那头发还是他给她剪的,家里唯一的一把剪刀太钝,剪得跟狗啃的似的。卢九月就支愣着那一头乱糟糟的短发,说:“我跟你去。”
陆志飞没说话。
巡查是件很危险的事,因为你不知道会碰上什么,尤其在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因为缺少食物而饥肠辘辘。极度饥饿的人甚至比动物和丧尸更可怕。他不愿意九月跟他去冒这个险。
但他转而意识到,靠他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护住她的。迟早有一天,她要一个人面对这纷乱残酷的末世。早点学习生存技能没什么坏处。——当然,尽管学会了如何生存,能不能活下来也全靠机缘。
于是他沉默了一会儿,摸摸卢九月的头发,说:“去拿墨镜,把厨房里那把西瓜刀也带上。”
“好!”卢九月转身去了。
陆志飞看着她的背影,有点怅然。
他想,那个人把唯一的妹妹托付给他时,恐怕也没想到,他连让她吃饱穿暖都做不到。仅仅是让他们活下来,就已经穷尽他所有的智慧和精力了。
卢九月从厨房回来时,手里提着西瓜刀,还学陆志飞的样子,戴了毛线帽和墨镜,只露出一点鼻尖,身后还背着个双肩包。显然她昨天晚上就做了准备。
果然,她朝陆志飞扬了扬刀,说:“我昨天才磨了的,很锋利。”
陆志飞没说话,把刀接过来,斜插进她身后的背包里,又递给她一根看起来很结实的棍子。
“关键时刻,棍子比刀好使。”他顿了顿,又说:“手边能抓到的任何武器,比刀和棍子好使。”
“哦,”卢九月乖乖应了,跟着他往外走。
屋外白茫茫一片。大雪覆盖了近处的平地和不远外的山林。雪冻得硬梆梆的,鞋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末世的冬天就是这样,没经历过的人无法想法它的寒冷。一个人如果没有足够的衣服、食物和武器,这样的冬天很难熬过去。
他们所住的地方,是群山间一个不大的坪子。原本这里住着十来户人家,但当陆志飞带着卢九月逃到这里的时候,村子里除了几个丧尸,已经一个活人也没有了。
那几个丧尸已经被感染很久了,也没什么太大的战斗力。毕竟当年留守在这种村子里的,多半都是老人和孩子。他和九月没费什么力气,就把村子清扫干净,挑了处相对牢固的房子住了进去。
两人一路沉默,走到村子南边尽头,在山坡下,有个一人多高的洞口。里面黑乎乎的。陆志飞停下来,取下墨镜装好,然后点燃了手中的火把,两人一前一后,继续朝里走。
这里以前是个不算有名的旅游景点。陆志飞还来玩过一次。坪子里的小村庄被重重山林包围着,通往外界只有两条路,一条才修不久的盘山公路,和一个埋在地底的溶洞。今天他们出去,走的就是地底的通道。
从洞口往里走了二十多米,脚下忽然出现一段狭窄陡峭的台阶,朝下通向黑暗深处。
陆志飞朝后伸出手,说:“抓紧。”
卢九月紧紧抓着哥哥的手,两人半蹲着身子,顺着铁制台阶慢慢往下走。
跳动明灭的火光下,卢九月只能看见二哥的背影。他还是很高,只是比以前瘦了很多,也沉默了许多,但依然是她在这世上最为信赖的人。
其实以前他们经常吵架,都看对方像乌眼鸡,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告对方的状。她七八岁的时候,隔三岔五就要欺负欺负二哥,哪怕他是条近一米九的壮汉。每次当她从沙发上飞扑到他背上捶他时,他总能稳稳地接住,然后一边怒骂,一边把她扔到一堆沙发垫子里。
是从那个在家里担任仲裁的家伙离开后,她和他才停止了这种鸡飞狗跳的争执,开始在这乱世里相依为命,勉勉强强活了下来。
头顶和旁边的石壁上,不时闪过形状奇特的石头。铁梯被震落的石头砸得扭曲变形,但除了中段堵着的那块大石头,别的地方也还勉强能够供人通行。陆志飞紧紧牵着卢九月,小心翼翼从石头上攀爬过去,终于到了台阶尽头。里面突然变得空旷幽深,火把的亮光照在里面,如同浮在河面上的小小荧光。
这里是溶洞的尽头,一个礼堂大小的大厅。以前没这么黑,到处都布着灯。五彩的灯光下,能看到周围千奇百怪的石笋石柱。钙化的岩石层层叠叠堆积起来,像一座小山,山坡上则是一片片微型的石头梯田,里面盛着一洼洼水,映着灯光很漂亮。
那时他来这里玩,是和那个人一起。他们在灯光幽暗的溶洞里走,游客不多。他趁机牵住了那个人的手,把他拉到石柱后面,接了个悠长的吻。——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陆志飞深吸一口气,把那个人从脑海里赶开。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岩石的顶端。通往外面的路早已经被震下的石头毁坏殆尽,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带卢九月从这里走出去。
溶洞曲折幽深,不见天日。微弱的灯光下,不时有老鼠从岩缝里惊起,骨碌碌爬起来,像碎裂滚落的石头一样跑向暗处。
还好,都只是老鼠而已。
这个溶洞是个已经丧失了生气的死洞。里面光秃秃的,没有食物,流水也几近干涸,养不住大型生物。这也是陆志飞选择从这里走的原因。路虽然很不好走,还得时时防备头顶掉落的石头,但跟那条盘山公路相比,还是安全了许多。
毕竟,一条严重损毁塌陷的公路、上面还覆盖着又厚又滑的积雪,以及山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窜出来的野兽,加起来是件很要命的事。
为了吸引游客,溶洞的路刻意设计得悠长曲折。搁在以前是风景,这个时候走起来就特别折磨人,尤其中间有几段,坍塌的石头几乎把路堵死,陆志飞费了很大力气,才和卢九月从里面穿过去。
卢九月被她哥牵着,跌跌撞撞走得出了汗。一个多小时后,小路才逐渐开阔,雪光通过洞口照进来。陆志飞把火把熄灭,藏到了旁边的石缝里,解下一把长斧握在手里,和卢九月一前一后走出了巨大的山洞。
积雪在洞口处形成一个半人高的缓坡,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来观察洞外的情形。卢九月趴在洞口的雪堆往外望,就见远近都是树。风吹过黑色的树林,树们发出悠长的吱嘎声。不时有雪压断枯枝,摔在地上噼啪作响。
洞旁本来有一块一人多高的石头,刻着景区名称,现在也被积雪覆盖得严严实实。
陆志飞从洞里出来,顺着谷底往外走,一路小心观察雪地上的痕迹。一般的小型动物,像麂子、鬣狗、獾猪之类的并不需要警惕,需要警惕的是成群的狼、大型动物、流窜进来的丧尸或人,尤其是人。幸而他们一路走来,都没遇到什么奇怪的足迹。
陆志飞暗暗松了口气,这至少说明,他们住的坪子暂时是安全的。
他们继续前行时,陆志飞把周围的标志指给卢九月看,天阴沉沉的,像一口灰色的锅扣在头顶,很可能还要下雪。大风雪的天气里,野外非常容易迷失方向,一旦找不到栖身之地,就会被冻死在雪地里。
他们尽量挑平坦的地方走,中途坐下来喝了点水,吃了点干粮。一直到远远望到山坡下的出口,陆志飞才停下来,指着前面说:“你每次到这里就可以了。别过去。”
前方是个小镇。积雪下的房屋破旧坍塌,几根电线杆七歪八扭地竖着。
卢九月踮起脚眺望了一下,问:“现在那里有人吗?”
“不知道,”陆志飞说:“上次来还没有人。”
上次他出来时,顺便在镇子里搜索了一通,运气很好,在一间房屋的床下找到了半纸箱食盐。虽然离开时遇到了几个流窜到这里的丧尸,打斗中差点受伤感染,但跟珍贵的食盐比起来真算不了什么。
那些结成块的盐,能让他和卢九月用很长时间。寻找食物填饱肚子,是他们活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一件事。而另一件重要的事,是寻找那个人。
至于那人是不是还活着,陆志飞并不愿意多想。他不能想,也不敢想。
感染爆发不久的时候,他疯了似的满城找他。以当时的那种鲁莽,如果不是身边还拖着个九岁小女孩,让他有所顾忌,他可能早就死了。现在的他理智多了,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带卢九月回到他们所住的那个城市,回他们曾住过的那个家,寻找食物,顺便找他。就算找不到也没什么,寻找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希望。
风渐渐大了,风声从小镇那边来,没什么异常的动静。
陆志飞并未因此而放松警惕,他聆听片刻,又抬头看了看天,被树枝分隔的天空乌沉沉的,带着一种奇异的亮,像梦里的月光,这意味着大风雪马上要来了。在风雪到来之前,他们必须要尽快穿过溶洞回到住处。
陆志飞提着斧头,示意卢九月紧跟自己,两人往镇里走去。
刚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说:“不对。”
卢九月赶紧把背包里的刀抽出来,左手持刀,右手拿棍,小声问:“怎么了?”
陆志飞没说话,专注听着风中的动静。卢九月也学他的样子侧耳倾听。就听呼啸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地从树林上空刮过,树木不堪重负地发出吱哑声,似乎和刚才并没有什么不同。
正在这时,风声里忽然隐约传来一声拖得长长的啊,似乎是有人在惨叫。
卢九月浑身一震,陆志飞则一语不发,拉着她飞快跑向树林,翻身跳进几米开外的树后一处雪窝,蹲在里面朝外小心探望。
几分钟过去,人声渐渐近了,有人在哭喊,有人惨叫。陆志飞握紧了斧头,把卢九月的头往下压了压。
镇子这边的雪地里,忽然冲出两个人,朝树林这边跑了过来。跑在后面的似乎是个女人,忽然在雪地里滑倒了,前面的男人停下来,犹豫片刻,转身把她拉起来,两人继续往前飞奔。
然而已经迟了,三个男人从镇子的方向追了出来,手里拿着刀和铁棍。
追的三个人比较壮实,速度比逃跑的人快。很明显,前面那两人因为长时间挨饿,已经没多少体力,甚至连逃命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陆志飞闭了闭眼。他猜出来了,逃跑的那两人,显然是后面那些人养的菜人。
这年月,大家都在挨饿,尤其是冬天,为了活下来什么都吃。一开始,有些在逃难的过程中落了单的妇女和孩子被抓来吃掉,到后来,食物匮乏到了一定程度,落单的老人、男人甚至是群体中势单力薄的那些人,都有可能沦为菜人,被抓起来关押着,在缺少食物的时候,成为别人的食物。
嘈杂的喊声和脚步声中,忽然夹杂着女人的一声惨叫,声音非常凄厉。显然,他们已经被人追上了。
陆志飞把身子朝下压,握了握卢九月的手。女孩正全身发抖,却紧握着刀棍蹲在树后,一声没吭。
外面的打斗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间或夹杂着几个男人的怒骂,一个男人一边呼哧带喘,一边断断续续地抱怨说,早就应该把这些菜人都砍死,反正下雪天肉也不会变质。这么冷的天,这些人竟然还敢逃,简直是不知死活。
陆志飞蹲在坑里,对这番话里的逻辑从心里冷笑了一声。
然而他并不打算施以援手。对方有三个人,镇子里极有可能还有更多的人,他势单力薄,出去就是找死。何况他身边还带着卢九月,更不可能冒这种险。
没过一会儿,打斗就变成了单方面的殴打。棍棒落在人身上沉闷的声响持续了一小会儿,一个人让另一个人别打了,那人则说:“妈的,这帮废物敢跑,就是这小子起的头!说,是不是你起的头?”
这时,就听一个虚弱的声音嘶哑着说:“畜牲!你们不得好死!”
这声音猝然传进耳中,陆志飞心中猛地打了个突,他愕然转头去看卢九月,就见卢九月也正扭头看他,两人四目相对,同时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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