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500块钱意味着什么?
对于大城市的人来说是双职工家庭一个月的工资,对当时的大款来说是一顿饭钱,对农民来说是一只猪,娶媳妇时的酒席成本,对于山村里的韩家来说,是家里10个成年人头拱地忙活一年交到公中全部结余的十分之一。
这个价钱贵吗?
花在英子身上贵,非常贵。
更何况不止是英子,还有别人。
本来呢,英子一个女孩子,上不上户口无所谓,可甫家把这事儿说开了,两个屯子的人都知道甫家把英子送回韩家是为了让她上户口。
韩家现在也算是村里的富户,有头有脸的人家,丢不起面子。
除了英子之外,家宝也要上户口,他是个男孩,以后上学也好,当兵也好,成家立业总要有个身份,上户口非常重要。
如此一来,光是三房就要拿出公中的一千块钱。
首先感到不平的是大房韩兆春,他年龄大,结婚早,生孩子也早,两个孩子都是七零年代出生的,大姑娘有十七了,眼瞅着要找婆家了,儿子今年也十五了,也不在罚款的范围之类,他是村医,一个人给整个村子两千多人看病,一年到头收入颇丰,虽说自己藏了些私房,交在公中的钱依旧是头一份,更不用说家里有个头疼脑热的,他都是第一时间免费治疗的。
当老大的,就算是吃亏也不能总吃亏吧。
老二韩兆夏呢,他只有两个女儿,媳妇生二丫头的时候大出血,大夫说不能生了,没儿子也就没了盼头,一年到头除了伺候家里那点地,懒得做别的事。
交给公中的钱最少,夫妻两个也最受气,明里暗里的受挤兑,这次人口普查上户口的事他们也知道,自己家的二丫头赶上了个尾巴……本来他们是不敢提上户口的事儿的,可英子上了户口,凭什么他们家的二丫不能上?
老四韩兆冬呢,他是家里的老嘎达,从小最受宠,书读得最多,乡中学的老师,家里只有一个儿子,已经上了户口领了独生子女证,对于上户口这件事赞成是赞成的,但是——凭什么守法的人要帮违法的人交钱啊?这钱是不是应该让三哥私人出啊?
三哥这些年可没少赚钱啊!往公中交的只是基本工资,在外面干私活的钱可都自己攒着呢!
三兄弟,三种心思,在开家庭会议的时候,完全表露了出来。
“我们家两孩子,从小长到大,花家里的钱加起来也没有五百,也就是小子上初中了多花点……”
“家里可得一碗水端平,给家宝上户口我没意见,给英子上户口就得给小霞上户口。”
“谁违法谁担责,谁的孩子谁负担,上户口是正事儿,三哥这钱你得自己掏。”
发现自己被三个兄弟围攻了的韩老三韩兆秋四下看了看,“我一年到头挣那点钱都交家里了,我哪有钱!”
“三哥,你这话说得就亏心了,谁不知道现在建筑社没啥活,你在县城干的都是私活,赚得都是没数的钱。”韩兆冬冷哼了一声道。
“你别说我,你自己挣钱往家里交了吗?”
“我也没搁家里住啊!”
“你上学是谁供你的?那时候挣钱多难啊!为你一个人上学全家吃咸菜疙瘩喝菜粥,你现在挣钱了嘴一抹一句我不搁家里住啊,就不用往家交钱了?”韩兆秋反唇相讥。
“老三,到哪山唱哪歌,当年谁家不是一天三顿咸菜疙瘩啊。”韩兆春说道,他儿子家梁在乡中学上学,全靠老叔照顾,现在他们俩个是隐形同盟。
“大哥,你别搁这儿装好人,谁不知道你挣的钱多啊!挣五块钱一块交家里,四块揣兜里。”韩兆秋将火力转向韩兆春。
韩兆春怒了,“我说老三,你今个儿怎么跟吃枪药了似的,得谁跟谁来啊!”
“我今个儿就吃枪药了!怎么了?艹!一个个的,刚坐下说开会还没等着怎么着呢全冲我来了。咋地,瞅我韩老三熊啊?欠你们三个的啊!”
四兄弟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吵得老韩头脑袋瓜子疼,这世道咋变这样了呢?
早先年他们兄弟没分灶的时候各自也藏私房,可谁也不敢公开说啊,家里老人问起来了,查实了那是要动家法的。
可现在你瞧这四个,哪个像是心虚的样子?一个个的都理直气壮的。
就这么会儿功夫,就要动手了。
一直坐在西屋听动静的韩老太太也坐不住了,使劲儿咳嗽了一声。
四个儿子吵得热火朝天的,谁也没听见,听见了也没理那茬,继续吵。
从眼前的事儿一直吵到小时候老四尿炕诬赖老三,老大带着兄弟们捡柴火自己采草药,躲清静。
老大娶媳妇的时候只花了几十块钱,老二娶媳妇的时候就上百了,老三娶媳妇的时候家里还给盖了房,老四娶媳妇更不得了,还拿了两百多块钱的彩礼钱。
总之,各个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别人占了便宜,现在这事儿绝对不能糊涂下去,再让别人占便宜。
吵着吵着动起手来了,四个男人撕打在了一起。
韩老爷子脸都气白了,拿起桌上的大茶缸使劲儿一摔,“你们都给我住手!”
四个儿子安静了一会儿,你瞅我我瞅你的,眼里都带着火呢。
“滚!都给我滚出去打!”
于是他们都滚出去打了。
说起来事儿不大,三个孩子交罚款上户口,加起来一千五百块钱,断断续续吵了小半天。
兄弟们打架,妯娌们绊嘴,明明是一家人,越打越生份。
最后不知是谁吼了一句,“别过了!分家!”
这话一出,家里安静了,这是所有人心里所想,所盼,偏不敢说的两个字。
老韩头和老韩太太你瞅我我瞅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树大要分枝,孩子大了要分家,总在一起过,各个觉得家里捆住了手脚,分吧,早晚得分,不如老人还硬实的时候分。
“都吵吵够了啊?老三,你先上你丈母娘家把英子取(qiu)回来,老韩家生得起就养得起,孩子现在大了,搁别人家里好说不好听。”
说完这话,老头老太太就进屋了,只是这半天的工夫,两人都有些佝偻。
英子不想离开舅妈,不想离开姥姥,也不想离开两个哥哥和妹妹,抱着姥姥哭了老半天,“我不走!我不走!我不回去!我听话!我不回去!”
到底是养了七年,就算是养条狗也生出感情来了,王老美瞧着英子的样子也心酸起来,甚至有一秒钟的后悔……想要留下她。
可人家的孩子就是人家的孩子,留是留不住的,她拽开英子抱着姥姥的手,“英子,跟你爸回家去,回头舅妈和姥姥就去看你。”
“妈!妈!我不走!”英子搂着舅妈哭。
韩兆秋瞧着这一幕,觉得自己不像亲爹,像抢孩子的,也没有耐心去哄孩子,他总觉得家里这回吵架是全家都在向自己发难,老爷子把自己支出来了,怕是有别的事儿。
多耽搁一秒,都觉得自己要吃了大亏,他一把扯过英子拽上了自行车后座,“回家!”
“我不!”
“回家吃肉!吃糖!”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糖,这是他在城里买回来预备哄儿子吃药的,这会儿想起来,能用来哄英子了。
有糖吃?英子眼睛亮了,先把糖塞嘴里,感受极少感觉到的甜蜜,反应过来的时候,爸爸已经骑上自行车,驮着她离开了姥姥家。
回家?英子的心里暗暗的是盼着这一天的,她知道自己姓韩,也知道自己是寄养在“别人”家的……回家,说起来还是有诱惑力的。
爸爸……肩膀很宽,骑车的时候很有力,自行车骑得飞快,柔和的春风吹在她的脸颊上,她含着糖,短暂的,她觉得有一种陌生的温暖的感觉。
可惜,这种感觉太短了,短的让年幼的她抓不住。
去真正的“家”,要走过一座新修的桥,走过刚刚从冰封中缓过来的大地,骑过一段土路,进入村庄,往里面走四家,带着铁锈的破旧大门……
一大家子人,前前后后住着六间草房,草房都算矮矮的,跟姥姥家像也不像。
家里的人除了陌生还是陌生,看着她的眼神都有几分复杂。
英子生得不差,时值初春,捂着了一个冬天没见太阳的英子白白嫩嫩的,穿着舅妈旧衣服改的烫绒外套,土黄的裤子,家里做的布鞋,头发扎成两个小辫子,眉眼俊秀,鼻子生得尤其好看,瞧着和亲祖母老韩太太有八分像。
老韩太太盯着她瞅了一会儿,“倒是不丑。”这是亲祖孙俩个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她搓了搓英子的耳根子,“真硬!主意正!吊梢眼,跟她二姑一样一样的!心眼子多!难斗!”她说的不像是好话,看神情也不像是坏话。
英子不太明白奶奶说这些话的意思。
“愣着干啥呢?家都快让你给搅散了!进屋去!”甫秀花虽说是亲妈,也拢共只趁着回娘家的工夫见过不到十次,现在瞧着她和婆婆的会面,没来由的一股厌恶涌上心头,扯着英子的辫子让她进屋。
屋里大姐雪珍正在和弟弟家宝玩翻花绳,她有些恹恹的,大人们在吵架,连带着也不让孩子们一起玩,她只能被据在屋里哄孩子。
扭头一瞧英子进来了,眉头更是皱得紧紧的,“搅家精回来干啥?咋不死外边?”
“说啥呢你?还不快滚出去给你弟弟把衣裳洗了。”甫秀花虚踢了她一脚,也没有多生气,“回来把东西归置归置,一会儿吃晚饭的时候规矩点儿,别给我丢人。”
她冷淡地对英子说道。
英子很想说她吃饭规矩的很,可甫秀花根本没工夫听,她急着跟韩兆秋说他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发生的事。
“我觉着老头心有点冷,想分家。”
“这个时候分家?”韩兆秋心里对分家是很乐意的,但这个时候分家不符合他的利益,“计划生育罚款谁出?”
“就是,老四念书的时候不分家,娶媳妇、买房的时候也不分家,咱们家要用钱了,倒都惦着分家了。咱爹妈就是偏心眼子。”老头偏着老大,老太偏心小的,中间的两个最不受宠,这是明摆着的事儿 。
“我去跟爸说,家不能分。”韩兆秋扭头往外走。
“他要是说让你把私房拿出来咋办?”
“老大老四都有私房,凭啥让我拿出来?”韩兆秋怒道,“我得好好说说去……”
他扭头走了,甫秀花心里明白,自家男人去说也没啥用……分家?这个时候分?她看向坐在炕上发呆的二女儿,怎么看怎么不像自己家的孩子,倒像是别人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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