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安居

    山村的春天总是来得比山外迟一些,大自然的馈赠也比山外丰厚很多。

    韩兆秋在外面干活,家里分的地总共只有不到四亩,甫秀花舍不得让男人回来,耽误挣钱,干脆自己种。

    两个女孩子在家里面做完家务也不能闲着,把弟弟送到奶奶那屋请奶奶代看,她们俩个由大堂姐雪凤组织的十人小分队,拎着小筐到山上去采野菜。

    这次十人小队韩家只有这三姐妹,二大爷家的两个姐姐一个在家里照顾躺在床上的妈妈,一个跟着爸爸去扶犁种地。

    英子认识了老陈家的三姐弟,老吴家的姐弟俩个,老赵家的姐姐。

    他们年龄都差不多,农村的孩子外表区别也不大,只是雪凤姐和赵家的姐姐格外干净些,毕竟是大姑娘了,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找婆家,农村的姑娘,也就是这一阶段最好看,等嫁了人成了亲就难得有如此鲜嫩明朗的模样了。

    山野菜这时最好的是婆婆丁,去年冬天的婆婆丁刚刚缓过来,表面上是干干巴巴的枝叶,下面却是又深又粗的婆婆丁根。

    听说这东西是宝贝,家里的大人都叮嘱要挖回去,孩子们尽管不喜欢,还是听话地努力刨着。

    英子更喜欢刺老芽,这个时候正是刺老芽刚刚可以采摘,但并不茂盛,得在向阳的坡上找。

    陈家的大姐今年十岁,脸圆圆的皮肤黝黑,她瞧着英子白嫩的脸颇为羡慕,特意凑过来跟英子说话,“英子,你咋这么白啊?吃啥好吃的了?”

    英子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这脸是捂的,今个儿晒一天吹一天风,回去就黑了,再过两天更黑。”

    “那也是底子白,我捂一冬了都不白。”陈大姐摸着自己的脸道,她又看向雪珍,“珍子,你跟你妹是不是亲生的啊!你看她多白。”

    雪珍翻了个白眼,“你没听她说吗?她不经晒!一晒就黑不溜秋的!”

    “你晒你也黑啊。”陈大姐说道,“雪凤姐也白,雪莲姐黑,雪霞姐白,你们家还真好玩!可惜了你没轮着白的。”

    “黑啥黑?再黑也比你白。”雪珍恼怒道。

    陈大姐哈哈笑了起来,“我黑就黑,我妈说我是黑里俏。”她的笑声极大,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来了,听她说黑里俏的时候,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英子,你念书了吗?我念二年纪了。”

    “我不知道。”英子低头,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念书,“在家里面铁力哥教我写过字。”

    “铁力哥是谁啊?你家有铁力吗?”陈大姐疑惑地说道。

    “她在我姥家长大的,铁力是我二舅家的哥。”雪珍推了英子一下,“姥家是姥家,不是你家。”她眼珠子一转,“除非你将来嫁回去!”

    “雪珍!别乱说!现在不时兴表亲结婚了!犯法!”雪凤制止道,这种话要是传出去,别人以为雪英和铁力订亲了可咋整。

    “就是!姐你瞎说!铁力是我哥!铁柱也是我哥!没有妹妹嫁哥哥的!”英子大声说道。

    “哼!那你以后也别说姥家是你家!你家就是咱们家!不是别人家!”雪珍说道。

    “我不说了。”英子晃晃头,她嘴上这么说心里还觉得自己一定能回“家”。

    农村的孩子们即便是小,干活也是极麻利的,天刚擦黑,各个筐里都满了,雪凤点齐了人马,带着弟弟妹妹们回家了。

    英子拎着筐在后面跟新交的朋友陈大姐说话,“你的学名儿叫什么?”

    “我就陈洁,我命里缺火,本来应该是木加火的杰,报户口的时候报成了三点水的洁。”

    啥?英子完全没有听懂,“我叫韩雪英。”

    “我知道你叫雪英。”陈洁说道,“你来上学吧,你姐跟我一个班的,啥也不是,脑子笨得跟灌了铅似的,我觉得你比她聪明。”

    “我上学也跟你不是一个班啊。”

    “咱们村小学一到三年级是一个班上念的。”

    “哦。”英子恍然大悟,“我姥家那边的小学一个年级一个教室。”

    “真好……我们学校拢共就三间草房,两间是教室,一间是老师住的地方。”

    她们一边闲聊一边回了村,快走到村口的时候一个穿着时髦极了的牛仔裤和运动外套的年轻男人站在村口往这边望。

    雪珍慢走了两步扯了扯英子,“大姐对象。”

    “啥?”英子看了看。

    “大爷不同意,我看成不了,他家农村的,大爷要大姐嫁城里的工人吃细粮。”

    嫁城里人,吃细粮是彼时农村姑娘的野望,可从大姐看那男青年的眼神来看,大姐的野望不是这个……

    许是担心自己的姑娘,许是有人报信,大娘扛着锄头匆匆跑过来,“瞅啥呢!天都快黑了!还不赶紧回家!”

    雪凤姐深深地看了青年一眼,带着自己的队伍,跟着母亲往村子里走。

    雪珍和雪英回家的时候,甫秀花还没回来,一个女人种地,总是要比别人多挨辛苦的,她又要强,干活一定不能比别人慢,贪黑是一定的。

    甫秀花临走的时候吩咐过,晚上吃干饭,菜只有土豆了,要多加一勺荦油打土豆酱,这活是雪珍干的,雪英还不会干,她会烧火。

    雪英把锅刷了,倒了半锅水,点火烧火。

    雪珍动作麻利地把大米拿出来,先挑里面的石头子儿,用手淘洗好几遍之后,倒到锅里已经烧开的水中,用煮到“伸腰”,加入早晨掏好的大碴子水饭再烧开,捞出来搁到在盆里。

    她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英子已经把土豆削好用淘米水洗好了。

    雪珍把土豆切了块,又切了些葱花,这才从油壶里倒了豆油,又小心地挖了一勺子荦油放进锅里,油化开了把土豆倒里炒一炒,加上一勺子大酱和一大瓢水炖上,加了盖帘子之后,又把饭蒸在了上面。

    “妈说让给家宝蒸个鸡蛋糕。”英子说道。

    “我一会儿就蒸,你赶紧把家宝取回来。”

    饭做上了,英子又赶紧到大爷家那里,把弟弟接了回来,大爷家炖的是窝瓜干土豆块,已经有香味儿了,弟弟咽着口水不肯走,英子硬把他抱了回来。

    搁过去吃点儿没什么,现在……英子没少听妈妈一边骂她一边骂大爷一家,她知道再让弟弟在大爷家吃饭,自己怕是要挨打。

    雪珍则在家里把采回来的野菜摘好洗好,家里的盆子里的葱长得正好,摘下来正可以吃。

    甫秀花回来的时候,看着饭已经好了,两个姑娘把弟弟哄得开开心心的,疲惫的身心总算放松了一下。

    她洗了洗手和脚,换上了家常的衣裳,这才坐下来吃饭。

    不得不说,分家之后各家的伙食质量都提高了上去,就算是土豆酱也比大锅饭时的好吃太多了,家宝吃着鸡蛋糕拌饭也开心得心。

    甫秀花用手指头擦了擦儿子的嘴角,心里敞亮了很多,吃亏就吃亏吧,自己家男人能挣钱,不差那点钱东西。要是不分家,哪敢光明正大的给家宝吃鸡蛋糕啊。

    “妈,家里鸡蛋快没了。”鸡都归大爷家了。

    “我知道,你姥家有两只小鸡儿抱窝了,明个儿我去你姥家拿鸡崽子去。”

    “妈,我也去我姥家。”英子眼睛一亮。

    “你去啥啊?还想搁你姥家呆啊?你舅妈把小草挪你姥那屋了,没你地方了。”过去是铁力、铁柱和英子跟老人住,小草二舅妈自己搂着,这回连小草都归老人带了。

    英子眼睛里的光芒熄下去了一些,没地方了……

    甫秀花嗤笑了一声,“你当你二舅妈真希罕你啊!她最希罕的是小草儿,瞅你那样儿,傻呵呵地,让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雪珍把嘴里的饭咽了下去,“妈,为啥小草就叫草啊?”

    “小草命里薄呗,怕养不活就叫草儿,怎么踩怎么烧都能活,她学名不叫这个。”

    “那叫啥啊?”

    “你二舅上回说叫甫可欣。”

    英子吃着自己的饭,头一回觉着,也许可能……她回不去“家”了,位置没有了……或者从来都没有过位置,她还有个布娃娃呢,姥姥用碎布头做的,里面塞着米糠,抱起来沉甸甸的,“妈,我娃娃呢?”

    “啥娃娃?”

    “我在我姥家有个娃娃。”

    “不知道,许是扔了吧,你那娃娃都臭了。”米糠易受潮发霉,去年过年的时候甫秀花就瞧着那娃娃臭了。

    英子的眼泪叭嗒叭嗒掉了下来,雪珍瞅了瞅她,“掉啥金豆子,回头我给你缝个口袋玩。”

    “赶紧把你那眼泪抹了去!你姐比你懂事儿多了,多学学你姐,别傻了叭唧的分不清里外拐。”

    隔天甫秀花天没亮就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回来了,带回来一个箱子,里面有六只鸡崽子,她把鸡崽子放到了炕头上,“你们把小米泡软了喂它们……真是的,拢共就给我两只母的,余下的四只全是公的。”

    “妈,公的不好吗?”英子问道。

    “只有人公的精贵,旁的都是母的好。”甫秀花说道,“对了,你那破娃娃我给你拿回来了,在我车筐里呢。

    “我姥姥给我收着呢?”

    “收着啥收啊,要不是我去了,你二舅妈就塞灶炕里烧了。你赶紧拆吧拆吧洗了,把里面的米糠倒出去扔了,咱家下屋还有点稻壳子,晒干了放里面比啥都强。”

    扔了,烧了,里面的米糠倒出去了,英子的旧玩具就是这么的破旧,人人讨厌,她却像没听见这一番话似的,跑到院子里在自行车筐里拿出破布娃娃,抱着亲了又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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