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那天下了一场大雪,房门差点儿推不开,英子穿着大棉袄,拿屋里唯一的挖掘工具炉铲子吭吃吭吃地挖了好久才把门前的雪“推”开,勉强开了门。
深一脚浅一脚地到小棚子那里从雪里扒拉出了干柴火,又从木柴火堆里拿了木头,一扭头甫秀花拿着大盆端了一盆的煤出来,母女两个合力把材料准备齐全,总算点着了锅炉,让屋里有了点热乎气儿。
这个时候雪珍才起来,捂了件大衣哆哆索索地问,“妈,早上吃啥。”
“吃啥?吃雪。”甫秀花瞪了她一眼,就算她再偏心也知道大闺女远没有二女儿能干。
早饭当然不会吃雪,甫秀花把之前“呼”肉留下的老汤当锅炉,一颗大白菜切成两半,四分之一扔进了锅里,从面口袋里舀了一碗面,一点点的淋水,做了满满一锅的疙瘩汤。
韩家的锅炉是两用的,能烧锅炉也能当炉子使,一顿饭做完了,屋里的温度也升起来了,这个时候韩兆秋和家宝才慢吞吞地起来。
甫秀花瞧着韩兆秋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你爸要是身体还好,哪用你扫雪啊。”
英子没回她的话,端着碗到酱缸那里盛了半碗酱,又从酱口袋里捞了根黄瓜出来。
现在韩家的日子确实“好”过了一些,甫秀花一瞧酱是带冰渣的,舍得拿出一个鸡蛋打了鸡蛋酱,酱口袋黄瓜里也舍得倒香油了。
一家人唏里胡噜吃完了疙瘩汤,身体也暖了起来,韩兆秋看了看外面,“这么大的雪还能回屯子吗?”
“回不去就在家里自己过年。”甫秀花是一点都不怀念屯子,更不怀念自己的公婆,日子过得越好越忍不住回忆过去的日子,没分家之前自己家过的那是啥日子啊,吃得东西搁现在狗都不吃。
“早知道这样过小年的时候我就应该带家宝先回去。”往年过完小年,他们就回屯子了,一直能呆到正月十五。
现在家里有买卖,关门一天就少挣一天的钱,年前年后正是生意好的时候,腊月二十九甫秀花才舍得回去,初三、四就得回来,雪珍也急着干活挣钱……
不管他怎么想的,甫秀花麻利地收拾碗筷,英子也想帮忙,“你别在这儿了,跟你姐把前面的闸板下了,快过年了,油盐酱醋哪样都卖得快。”
“诶。”英子和雪珍去前院下了闸板,开了门,还没等把炉子点着呢,就有人进来买东西,甫秀花说得对,快过年了,就算是最抠索的人家也要买些东西,食杂店别看生意小,一天到晚零零碎碎不少卖东西。
到了晚上的时候,果然传来了消息,小巴大客都不下屯了,去了怕回不来。
这下好了,踏实地在城里过年吧。
可谁知道来了个意外之客,将“不可能”又变成了可能。
已经改名叫韩采薇的韩雪彩开着一辆212到了韩家,她穿了件雪白雪白的羽绒服,脸上化着妆,口红的颜色艳得像火。
“三叔,三婶,我明个儿要回屯子,你们跟我一起走不?”
212吉普车啊,在过去那是只有干部下乡才会开的,现在虽然落伍了,但在韩兆秋两口子眼里仍然气派极了。
“你哪儿来的车啊?不……你啥时候会开车的啊?”
“这辆车是别人顶帐给我们老板的,才顶了不到五千块钱,我学会开车他借我练手的。”韩采微笑眯眯地说道,她打量着三叔三婶的房子,跟农村的房子比算是鸟枪换炮了,在县城里也能算得上是“中等”。“三婶,当初你们买这套房花了多少钱啊?”
“没多少钱,两万多。”这个没多少钱说得带着几分炫耀。
“我妈非说要在农村盖房子盖猪圈,我看还不如在县城买房呢,在农村盖房子钱不少花房子终究还是在农村的。”韩采薇说道。
英子瞧着她拎来的东西,两瓶包装极精美的酒,十斤红肠,两箱子水果,采薇姐初中是在乡中学读的,因为每次回家要学费生活费二大爷都骂人,她只读到了初二就不念了,现在居然开上了大车,还能买这么贵的东西来看爸——读不读书真得没啥用吗?
采薇姐在家里坐了半个多小时,聊了会儿天,确定了明天早晨七点半来家里接韩家五口人一起回屯子过年就走了。
她走之后,甫秀花蹲下来翻看她拿回来的东西,“这红肠闻着挺香的,不是咱这儿熟食店做的。”她一边说一边掰下来一块来自己尝了一口,“肉挺多的。”转身就把剩下的塞到了家宝手里。
她又仔细地把动过的那一块红肠剪了下来,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拿回来,分给家里人尝。
英子尝了一口,“这个是哈尔滨红肠吧,白思莹拿到过补习班一次,就是这味儿。”
“挺好吃的。”雪珍也夸赞道。
“她说没说这个肠多少钱一斤啊?”
“她说是她爸单位发的福利,专门派车去找内部渠道采购的,个人家花钱谁也舍不得买。”连白思莹都说贵,肯定是很贵了。
“采薇干啥呢,能挣这么多钱。”甫秀花琢磨上了,“不会是干啥不好的事儿了吧?”
“她在东岳大酒店干呢,白思莹说去那儿吃饭,随随便便一顿饭就一千多块钱,她肯定不少挣。”英子皱了皱眉头。
“一千多块钱一顿饭?唉呀妈呀真能造!”甫秀花摇了摇头。
她知道了韩采薇送来的是好东西,当然舍不得再轻易碰了,收拾收拾全锁柜里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家人全起来了,穿上新衣服新袜子,带上给爷爷奶奶准备的年货,在家里等韩采薇。
到了七点半韩采薇准时来了,一家子人坐着她开的车,摇摇晃晃地驶上了被大雪和路过的车压得坑坑洼洼的路,出了县城,路更不好走了,几个人被摇得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这车坐起来不舒服,好在底盘高。”韩采薇说道。
“咋地也比拖拉机强。”甫秀花说道,她看着韩采薇,“彩啊,你在东岳大酒店干啊?我听人说一顿饭他们吃一千多?”
“也不是人人都吃一千多块钱,再说了谁花自己的钱去那儿啊。”韩采薇说道,“吃完喝完了都签单子走人,没几个给现钱的,这车就是我们老板要帐要回来的。”
“那你一个月挣多少钱啊?”
“看情况,生意好多挣点,生意少少挣点,我们除了工资也挣瓶盖钱。”
“啥瓶盖钱啊?”
韩采薇从车里拿出一口袋瓶盖,“就这个。”
甫秀花拿过来一看,瓶盖上写着“壹元”,“这玩意儿我们小铺也兑,都是五毛的。”
“酒厂送饭店的都是壹元的,我们店里的客人都用我们开瓶,开完瓶瓶盖就归我们了。”
“那这一袋好几十吧?”
“这是五十个,留着过完年兑。“
“一天能挣几个五十啊?”
“没准儿。”
“别的饭店也这么挣钱啊?”
“没有,有些饭店老板自己留着,就是去我们饭店消费的客人都比较好脸儿,不好意思拿,再说我们老板挣得多,不在乎这些。”
“早知道当服务员这么挣钱,我不学裁剪也当服务员多好。”雪珍咂了咂嘴说道。
韩兆秋踢了她一脚,“你有你姐那心眼儿吗?让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货,消停在家干活吧。”他大声怒斥道。
英子觉得他话里有话,韩采薇脸色也变了变,没再继续说。
平时从小巴一个小时的路,在雪地里硬是颠簸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到,韩采薇把车停了下来,英子才发现二大爷家原来的木门变成了黑漆描金的铁门,气派极了,自己家原来很气派的黑铁门掉了漆,被对比的颇为破败。
韩家搬家的时候想得就是寒暑假或是农忙、过年的时候回来,大部分东西都没动,进屋里面感觉也不冷,看来二娘真替自家烧了炉子。
韩兆秋带着家宝先到韩兆春家去,甫秀花带着两个女儿烧炉子收拾屋子,房子不怕住,就怕没人住,空置的房子越来越显得破败了,炕琴里面包好的被也有霉味儿了,显然是不能盖了。
收拾到一半二娘来了,“秀花,我前个儿来给你们烧炉子烧炕,烟囱都结冰了,在烧囱那里烤了把火才把烟引过去,我一看这屋里的东西也不行啊,你们别在这儿住了,上我家住去吧,也就是几天,挤一挤就行了。”
“看来是得挤一挤了。”甫秀花把扫帚扔了,“唉,这破房子啊,卖又舍不得,住又住不上。”
“我正寻思跟你和老三商量商量呢,你们把房子卖给我们呗?老二想盖房。”
“盖房?”甫秀花想到了韩采薇说的盖房的事,老二家想盖房买自己家的地方确实是最合适的,两家房子连脊,还有一堵共用的墙,不买自己家的房,他就得另寻宅基地。“我跟老三商量商量吧。”她心里有些泛酸,并不想卖怎么办?
当年老二家没儿子,两口子死性就知道种地,日子可是远不如自己家的,现在竟然要盖房了……
就算自己家现在已经脱离农门成了“城里人”想想也挺不得劲儿的。
“行,这么大事儿是得商量商量。”
刚过了中午,一大家子人又齐聚在了韩家大房,孩子们都大了,有些都结婚了,这次摆了三个大桌子,简短打了个招呼之后,甫秀花就钻到厨房去帮忙了,她主要想跟大嫂打听一下二哥家的事。
大姐雪凤的儿子已经六七岁了,虎头虎脑的拿着吃的屋里屋外的跑。
雪凤姐坐在炕上跟众人聊着天,她现在已经没有了少女时代的甜美开朗,头发烫得卷卷的,耳朵上戴着金耳圈,脸上用廉价的化妆品化着妆,聊天的主要内容是吐槽婆婆。
“不管咋地过了年我指定把小虎留下出去打工去,我们屯子老王家的媳妇在城里给人当保姆,一个月还七八百呢,我在家里面给他们一家子当牛做马的买个卫生巾都得伸手要钱!艹!”
“小虎马上上学了……你不搁家谁经管孩子啊?”二娘劝道。
“他跟他那个死爹一个德性,脑瓜子笨得很,上学也学不出啥来,就在屯子小学里混呗,等我在城里占稳脚跟再把他接出去。这年头没钱啥也不行,就得挣钱。”
英子瞧着她,莫名其妙的想起了红楼梦里的话,女人嫁了人就成了死鱼眼珠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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