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李老爷全名李方,是个端正清闲的读书人,每日不是与友人喝酒作诗,就是外出踏青,留在家中的时间不算多。

    李方边应付宾客,发觉夫人还没有出现,心觉诧异,他此生有两大得意事不足为外人道,一则是他爱子,天资聪颖,远胜于他,小小年纪便有了秀才功名,来日金榜题名也非是不能设想。

    二则是他的爱妻,美貌动人,又兼之善于经商,更重要的是爱他甚深,凡他所说,无所不应。

    像这样的场合,别说夫人只是累了,即便是在病中,为了不使他丢面子,夫人也会强撑着出面。

    如今喜宴过半,女眷那边无人招待,明显不符合夫人的作风。

    李方喊来管家,令他陪着少爷应付宾客,自己抽身去寻夫人,问过下人后,来到夫人小歇的客房。

    “夫人还未醒?”他微微皱眉,既担忧又有些不悦。

    下人脸色也带着些惊慌,摇头道:“夫人未唤奴等。”

    李方的声音传入客房内,崔远正扶着杨秀娘坐起,喂她将剩下的灵水都喝进去。

    然而即便如此,杨秀娘苍老的面容也没有丝毫好转,青丝化为白雪,如五旬老妇。

    杨秀娘却丝毫不在意,她本心如死水,能在真正消散前见到自己的孩子,这足以使她心中满足,含笑离去。

    她枯瘦遍布皱纹的手留恋地抚摸着自己的孩儿,想把他的面容刻在脑海中,弥补错过的二十年。

    “阿娘,”崔远半膝跪在床前,配合地将自己的脸送入杨秀娘手中,语气却透着淡淡冷意:“外面的人……阿娘想怎么处理?”

    崔远没有审问桃妖,却不代表对二十年前的真相没有猜测,无论事实如何,因李方而起都是不会改变的。

    这二十年,阿娘被禁锢在身体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则颠沛流离、孤苦伶仃长大。

    而这一切的源头,李方却娇妻幼子富足又快活地生活着。

    崔远无法原谅,也无法唤出一声“父亲”。

    杨秀娘同样不能。

    她的手一顿,含泪的双眼中浮现出格外复杂的情绪;“叫他进来吧,阿娘……有些话想要问他。”

    她等了二十多年,如今终于有机会问出口。

    崔远皱着眉,不甚情愿地拉开门,目光落到那个他该唤一声“父亲”的人身上。

    “你是谁?”李方看着这位年轻俊朗、气度沉稳的青年,心中浮现了某些不太好的可能,语气便也不甚温和:“我夫人在何处?你为何在这里?”

    崔远通通没有回答,只道了一声:“进来。”便转身回了屋内。

    李方犹豫了一下,吩咐下人:”去把少爷喊来。”

    他进了屋内,目光飞快扫过客房,客房并不大,一览无余,没有看到夫人的身影,李方神色稍缓。

    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在床边的青年身上,缓声询问:“这位公子,敢问你可看到了我家夫人?还有,这位老夫人是怎么了?可需大夫?”

    杨秀娘拍了拍崔远的手,她有些话要问,却不想当着儿子的面失态,“远儿,你去外面等等可好?”

    崔远皱眉,在母亲柔和慈爱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拿出一张符贴在母亲身上,叮嘱道:“阿娘莫要太激动。”

    想了想,又生硬地补充一句:“为了我。”

    “好,”杨秀娘努力微笑,眼中含泪。

    崔远无视了一旁还未弄清状况的李方,径直走了出去。

    ……

    酒宴上,少年郎君一身喜庆的新郎袍服,被友人热情灌酒,直到下人赶来,说老爷寻,新郎官喜出望外。

    “小生失陪,”他忙放下酒杯,落荒而逃,再高兴也不是这么个喝法。

    其他人不依,被李云朗交好的几个同窗拦下。

    “喝酒,喝酒。”

    李云朗理了理衣袍,从厅中出来,方觉得身上酒气冲天,父亲对他要求很高,他也不喜欢自己衣衫不整。

    等来到下人所指的客房,李云朗没看到自己父亲,却在客院外的银杏树下见到一位青年郎君。

    郎君身形修长,从衣着到气质,像极了他所向往的江湖侠客。

    李云朗见猎心喜,却还没忘记是父亲寻他来的,上前见礼道:“郎君可是家父友人?家父可在屋内?”

    崔远不语,只盯着他看,少年郎君今逢喜事,眉梢眼角都染上了喜意,连说话都透着一股欢喜。

    这是他的弟弟。

    又不是弟弟。

    他和自己同父同母,流着相同的血脉,可崔远却无法承认他的存在。

    他的母亲是桃妖,而非他的阿娘。

    “郎君?”李云朗疑他没有听清,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不是。”

    崔远生硬回答。

    李云朗想挠头,尴尬一笑,觉得大概是他人比较奇怪吧,绕过他要进屋内看看。

    崔远脚步一挪,挡在他面前,“别进去。”

    “为何?”李云朗转头看他,目露警惕:”郎君到底是什么人?”

    崔远迟疑片刻,沉声道:“讨债人。”

    都说儿女是父母前生的债,崔远却觉得自己情况刚好相反,是他欠了李方的债。

    但他今次前来,却是向桃妖讨债的。

    李云朗狐疑:“我家何时欠了别人的债?”他母亲乐善好施,从来只听说别人欠李家债的。

    “二十年前。”

    李云朗更疑惑了,上下打量他几眼,“郎君今年最多二十岁吧。”

    “是,”崔远点头,又问:“你今年多大?”

    李云朗奇怪看了他一眼:“十七。”

    比他小三岁。

    崔远忽然想叹息,这笔债,大头算桃妖的,剩下的该由李方来付,年仅十七的李云朗既不是欠债人,也成不了讨债人。

    他无辜,却也同样可悲。

    崔远有一瞬心软,觉得自己和他计较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他语气陡然和缓下来。

    李云朗想进去找父亲,但本性使然,不好不理会崔远,答道:“小生李云朗。”

    崔远不通诗书,却也觉得这名字比他随意取的“远”含义好听多了。

    李云朗见他丝毫没有放他进去的意思,明白一时半会是进不去了,也问道:“郎君怎么称呼?”

    “崔远。”

    他想与崔远闲聊,但崔远却没有了和他说话的兴致,念在他清白无辜,又称得上可悲可怜的份上,崔远给了他一句告诫:“世事无常,一生短暂,人该为自己而活着。”

    李云朗:“……”这人真莫名其妙。

    崔远没有理会他看怪人的目光,转身大步入内,杨秀娘身上散发着淡淡金光,李方被金光所击,掀翻倒地。

    “阿娘,”崔远几步上前,以他的耳力,即便是在外面站在和李云朗说话,也不影响他知道屋内的发生的事情。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握着杨秀娘发抖的手,“我带阿娘离开。”

    杨秀娘回握住儿子,“好。”

    “不行,不能走!”

    谁知激烈反对的是李方,“你们把夫人还给我!”

    崔远目光锐利,冷漠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他不觉得李方不清楚谁才是他的夫人,但对方却宁愿要一个妖物。

    “你的夫人?”他讥笑一声,顺着李方来称呼桃妖,“她被带去了城隍庙,城隍掌人世阴面,任何危害人世的异类城隍都有权处置,你夫人窃居人身,残害幼儿,非死不可!”

    李方不住发抖:“孽……孽子!”

    原来他还知道谁是他的妻儿啊,崔远眼中冷意更甚,抱起母亲,“崔某亲缘浅薄,只知有母,不知有父,李老爷自重!”

    在他对阿娘动手的时候,崔远就决定自己此生只有母亲。

    他从李方身侧扬长而去,一身冷意骇得李方不敢阻拦,只抖着手不住骂他:”孽子……孽子!”

    狭小的客房内转眼就只剩下了父子二人,李云朗心惊肉跳,用极轻的声音询问父亲:“阿爹,你们刚才所言是什么意思?”

    ……

    昏礼本就在黄昏之时举行,崔远踩着夜色离开,在城中寻了客栈住下,阿和嗅着他的气息找来。

    这次他没再装普通凡人小孩,从窗口轻飘飘飞进房间,“大哥哥。”

    他手里抓着几张纸,递给崔远:“我从爹爹那里要来的。”

    是桃妖被审问的供词。

    城隍庙的效率很高,或者说很重视小公子带回来的犯妖,连夜审问,桃妖在城隍庙的刑官手上根本没撑多久,便一五一十给招了。

    要论起折磨罪犯,凡间的刑官可远比不上城隍庙花样多。

    杨秀娘精力不足,又心情大起大伏,很快便睡去了,崔远送走了阿和,独自坐在窗前,就着寡淡星光看起了供词。

    二十年前,李方陪新婚妻子外出踏青,两人在桃花林下吟诗作对,你侬我侬,俊秀的少年郎君情义深重,被正觉无聊的桃妖看上了眼。

    妖族随性不羁,既看上了眼,便顺从心意去追逐,只是少年郎君的夫人正十月怀胎,为他孕育子嗣,郎君又怎会做出对不住妻子的事情。

    桃妖几番设计,最后更是用了术法,才与少年郎君春风一度,只是少年郎君歉疚归歉疚,却绝不肯带她回家碍有孕妻子的眼。

    少年郎君对妻子的爱重让桃妖芳心萌动,真正对他上了心,桃妖决定取代她,成为郎君的妻子。

    她本是想让郎君的夫人过世,但后来听闻人间律法丈夫需为妻子守一年孝,桃妖不想等那么久,她想早些和郎君在一起,光明正大,无需躲藏。

    凡人的几十年对妖来说不值一提,桃妖的朋友给她出主意,让她附到郎君的妻子身上,既能享受郎君对妻子的呵护爱重,又能光明正大与郎君在一起,不惧被城隍庙那边看出来。

    桃妖照做了。

    于是便有了崔远和杨秀娘凄惨的二十年。

    爱重?

    崔远冷笑收起供词,也许二十年前李方确实与新婚妻子恩爱情深,但二十年后的如今,李方早已变了。

    崔远回头看了一眼在床上躺着的阿娘,呼吸声孱弱几不可闻,让人疑心下一刻呼吸声就要断了。

    他不再犹豫,自怀中取出那张请帖,指尖挤出一滴血珠,片刻后,有一顶小轿随着星光来到他的窗前。

    崔远布置好房间的安全,跳出窗外,小轿轿帘掀开,向前少许,将崔远接了个正着,栏杆上小乌睡眼朦胧,随意抬了下翅膀,小桥转换方向,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书月已在蓬莱阁中静候,一盏白玉荷花灯散发着柔和不失明亮的光芒,书月一身霜色衣衫,在灯光下褪去温柔,增添了几分清冷。

    “崔公子。”

    她朝客人一笑,那种温柔又回来了。

    “书老板,”崔远眉间带着浓重倦意,

    直述来意:“我想为母亲延寿。”

    他心急,书月便也配合,拿出观世书,找到杨秀娘的那一页。

    二十年禁锢,妖气腐蚀,若非祖上积德,留下宝物庇佑,杨秀娘早已亡故。

    “代价会很大,”书月告诉崔远,“将死之人,逆天改命,崔公子确定要付这个代价?”

    崔远笑了笑:“我本以为自己是被爹娘抛弃之人,没想到还有一个人始终记着念着我,她是我的阿娘,是生我之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救她。”

    书月招了招手,小乌衔着一杆秤飞来,在书月肩膀上打了个哈欠,歪头倚着她的脖颈睡了。

    书月:“崔公子打算为母亲换取多久的寿命?”

    崔远沉吟片刻:“我不知书老板是如何估价的,这样吧,只要不影响我奉养母亲,其他的东西都可拿去,书老板看能换成多少年寿命?”

    书月指了指秤,“崔公子滴一滴血上去。”

    崔远依言照做了,书月手指掐诀,剔除了某些东西,秤的两头不停震动。

    崔远已经见过一次,眼巴巴望着秤另一端的上空。

    半晌,尘埃落定。

    二十年。

    崔远沉默后叹道:“天意。”

    二十年对他们母子来说是一个意义非凡的数字。

    书月取出观世书,手掌在观世书上一拂,一支通体漆黑的笔出现在她手中。

    崔远的目光不由被那支笔所吸引,心中不停叫嚣着“想要”、“得到它”,欲望越来越强烈,他的双目通红,就在他快要失控的时候,那支笔突然消失。

    崔远心头骤然变得空荡,无所适从,但他的理智却松了口气。

    “抱歉,”书月面露懊恼,她不该当着凡人的面动那支笔的。

    崔远脸色苍白的摇头,“书老板不必介怀。”他能猜到书月在做什么。

    书月将观世书一并收起,观世书在拥有生死簿的部分功能,要为凡人增寿,只能用与观世书一同诞生的书世笔来更改。

    送走崔远,书月将白玉荷花灯吹灭,身影倏然变淡。

    明天还要赶路呢。

    ……

    崔远给张道士寄了封信,告知他自己恐怕不能和他继续修行了,他能看出张道士想要收他为徒的心思,但他与书月的交易中还包括自己的修为和根骨。

    他不能再修行了。

    张道士知道前因后果后很生气,气的不是他连自己的根骨都能交易出去,孝顺是谁也无法职责的事情,他气的是崔远对他的误解。

    他对崔远好,难道图的是他能当他的弟子吗?

    好吧,的确有一部分是这个原因,但更多是因为他看崔远顺眼,不顺眼的人,即便有师徒之缘,张道士不想收一样不会收。

    张道士直接用了术法传信给崔远,让他带着母亲回来,他要奉养母亲,总不能还像从前一样四海为家,该有个固定的落脚处了。

    张道士送纸鹤飞远,小声嘀咕:“而且谁说必须有根骨才能修行,看来那小子命中注定是我的弟子。”

    张道士一向不那么认为,他从修为还弱时就开始研究,如今总算小有所得,即便没有修行根骨,也有通天之途。

    江城。

    张道士中气十足的骂声还在耳畔回响,崔远揉了揉耳朵,进去和母亲商量。

    寿命已改,生机回归,杨秀娘恢复了容貌,比起桃妖美得咄咄逼人,同样的相貌,杨秀娘多出了几分超脱生死的豁达淡漠,唯有在面对儿子时会露出慈爱笑容,如方外之人回归人世。

    “既是张老的要求,我们便回去吧。”

    杨秀娘眸中闪过感激,她很高兴儿子在她没有看到的时候曾被人善待。

    “是,阿娘,”崔远去打点行囊。

    “公子,”门外突然响起客栈小二为难的声音。

    崔远打开门。

    小二道:“您的两位朋友在大堂里吵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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