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公主不多,景华公主更是贵妃所出, 在诸姐妹中身份最高, 她要选驸马, 宫内宫外都忙活起来,只唯独景华公主本人不甚热切。
宫中皇妃拿她打趣,景华公主礼仪具备,却流于表面, 无半点娇羞。
回宫的路上, 虎妞时不时拿眼睛看她,景华公主点了点她的鼻子,笑道:“回宫再与你细说。”
虎妞别过头, 她也没那么想知道。
等回了宫,心腹将宫人们带下去, 景华公主坐在梳妆台前卸妆,也没喊虎妞帮忙, 她宝贝着她的头发呢,可不敢让虎妞上手。
三两下梳了个轻便的发髻, 景华公主才与虎妞道:“半月后会有一批宫女被放出宫,我把你的名字报了上去。”
虎妞瞪眼:“你没告诉我。”
景华公主知道她的脾气,笑着顺从她道:“是, 是,我的错。”她嘴里认着错,却没半点要改的打算。
虎妞仍旧气鼓鼓瞪着她,等她给一个解释。
景华公主也没打算瞒她, 道:“我要做一件事,不知道能否成功,若不能,则会触怒父皇,到时候说不得没法庇佑你。”
三年相处,景华公主深知虎妞脾气有多大,在宫里半点没个宫女的模样,有她护着还好,她要是护不住了,虎妞恐怕活不了多久,还是早早送出宫为妙。
虎妞不明白:“什么事?”
“驸马之事。”
景华公主坦诚道:“我不准备选驸马。”
虎妞慢慢眨了一下眼:“为何?”凡间女子不是都要出嫁吗?
“我不想嫁人,”景华公主知道自己的思想有些怪异,不能轻易对人言,但虎妞不同,她把虎妞当妹妹养,虽然她除了外表娇小可没哪点像个妹妹,不仅脾气大,性情还称得上怪异,但旁人不能接受的事情,放到虎妞那里却似乎很寻常。
“我之上有两位皇姐,俱已下降,”景华公主细数二位皇姐下降后的生活,“长姐驸马为恩国公幼子,自幼娇养,任性骄纵,与长姐性情不合,夫妻二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长姐终日待在公主府,驸马分居别院,养外室,生庶子,长姐堂堂公主,最后竟是被生生气病了。”
景华公主摇了摇头,本朝可没有规定驸马不得纳妾,堂堂公主,也要无奈看着驸马去睡别的女人。
大公主下降恩国公府有嘉奖恩赏之意,因此即便驸马做得有些过分,皇帝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半年之前,大公主抑郁成疾,皇帝这才将恩国公叫进了宫中,敲打了一番,之后恩国公押着幼子进了公主府。
大公主夫妻看着似乎和好了,可景华公主却清楚二人这般作为不过是为了维护皇家颜面,私底下二人夫妻情分已尽,两看两相厌。
这是大公主,再说二公主,二公主的驸马是二公主母妃挑的,挑的是书香清贵门第,二驸马温文尔雅,但二公主夫妻关系也很寻常。
盖因二公主心气高,看不上还在努力考功名的二驸马,而二驸马家世代清贵,也看不上二公主的骄矜妄为的作派,两人不过凑合着过日子。
两位皇姐是前车之鉴,景华公主看着昔日明媚金贵的公主像是蔫了的花,纵然依旧高贵,却早已没了昔日在宫中的鲜活气,她又如何能不引以为戒。
两位公主得知景华公主要选驸马,也都曾来说过两句交心话,让景华公主慎重选驸马,一定要选一个合心意的,不能任由父皇母妃安排,他们选的人不一定合适。
都是姐妹,纵然从前有些不合,可也没到希望她落得和她们一样下场的地步,二人的建言真心实意,景华公主想的却比她们还要远。
她回头抽空去翻了史书,本朝前朝都翻了翻,发现真没几个公主过得好的,公主身份尊贵,过得却还没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好。
有的公主被送去外邦和亲,美其名曰为两国和平做贡献,景华公主不敢苟同,和平是打出来的,牺牲女子算什么,不过粉饰太平,骗人骗己罢了。
有的公主则如大公主一样,被父皇或者母妃当做拉拢安抚权臣的棋子,她们和夫婿的结合充满了利益交换的意味,注定难以得到夫婿的真心相待,可能到最后,还要看着夫婿被父皇或者皇兄处死,如果再不幸一些,同时被处死的可能还有她们的孩子。
有的公主日子平平淡淡,如二公主一般,与驸马相敬如宾,直到最后,处出了一丝亲情,这已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有的公主放浪形骸,驸马换了一个又一个,却没一个真心的,看着过得热闹潇洒,实则内心空虚无比。
景华公主合上史书,以上种种,景华公主哪一种公主都不像做,她觉得事情要从源头解决,当然,这个源头她目前,或者说有生之年可能都解决不了,但她并不将那个遥不可及的目标视为源头,而是重新定义了一番她眼中的源头。
她目前的能力有多大,能够解决到哪种程度,那就是她眼中的源头。
景华公主目前眼中的源头就是驸马,既然驸马普遍不大好,那她不要驸马不就行了。
虎妞被她的逻辑给惊住了,但到底是敬佩的震惊还是错愕的震惊,没几人弄得明白。
惊过之后,虎妞很快便适应了;“那你打算怎么做?”
大成有律令在,男三十不婚、女二十不婚,都算得上犯法,有牢狱和罚银的惩罚。
律令是朝廷定下的,即便景华公主是皇女,也不好违背,或者说正因为她是皇女,才不能带头犯法,尤其是当今并不是个慈父,不会纵容女儿。
景华公主早有腹稿:“护国寺住持大师欠我母妃一个人情,他会帮我办到的。”
虎妞下意识撇了撇嘴,她可看不上那群和尚,那群和尚徒有虚名,却没有修为,称不上高僧。
几日后,护国寺住持进宫,与陛下密谈,随后不久,贵妃便停了为景华公主选驸马的举动。
今年万寿节上,当今为景华公主加食邑三百,令其带发修行,为国祈福。
众人惊诧,然而景华公主却已施施然起身,从容谢恩,再看贵妃,贵妃雍容浅笑,无一丝惊或怒,仿佛早已知情。
虽是令景华公主为国祈福,但贵妃显然不舍女儿远行,请了圣上命令,在皇宫之中修建小佛堂,为公主祈福修行之所。
不过景华公主却是不愿,言既是祈福,便当诚心,自请出宫,到佛寺之中修行。
当今感她诚心,准了,甚至一年之后,景华公主上书父皇,请求到京城之外去游历,感悟佛法,当今依旧准了。
景华公主这一走便是五年,见过世事艰苦,民生艰难,剿过匪,抓过贼,破过案,遇过妖。直到五年之后,当今重病,宫中急召她归京。
景华公主并无同胞兄弟,太子是她的一位皇兄,不怎么熟悉,与贵妃一脉关系寻常,景华公主为先帝哭过丧,迎了新帝继位,便再一次出了京。
再一次被召回来是两年后,朝廷打了败仗,要送公主和亲,当今女儿年幼,并不适龄,就算适龄,当今也不想送自己女儿去侍候一个比他年纪还大的老男人。
先帝还有三位适龄公主,但其中一位是当今幼妹,同母所出,还有一位公主的母妃与太后关系很好,最后被推出去的是景华长公主。
景华长公主常年礼佛,二十又四,貌美绝色,甫一出现在国宴上便惊艳了外邦来使,对皇帝的提议再无异议。
于是景华长公主和亲一事被定下了。
久违回到宫中,虎妞歪头问她:“你不是不想嫁人?”
菱花镜中映出景华长公主沉静的容颜,她轻笑了一下,风华难以尽述,柔声道:“有些事即便不愿,也应当去做。”
从来肆意随心的虎妖无法理解,即便她已经在人间生活了十一载,可人是人,妖是妖,妖无法变成人。
虎妞认真看着她道:“我带你走。”
景华长公主微微摇头:“我不能走。”她走了,大成的百姓该怎么办,即便皇帝会派出新的和亲公主,但景华长公主清楚,不会有人比她做得更好。
她朝虎妞招了招手,目光含笑,虎妖瞪着眼,不情不愿地把自己胖嘟嘟的婴儿肥送到了她手下。
十一年了,虎妞只长大了一两岁,即便是再蠢笨的人也能看出不对,何况是冰雪聪明的景华长公主,若非她遮掩,妖怪的传闻早就流传了出去。
景华长公主满意地捏着虎妞的脸颊,笑着摇了摇头:“我虽不走,可你该离开了,到了外邦,我无法保证还能护着你。”
又是差不多的理由。
虎妞翻脸拍下她的手,瞪她:“又赶我走。”
景华长公主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个“又”从何而来,不禁失笑,可真记仇,奈何她心如铁,当真不准备带她同往。
她道:“二十年,最多二十年,我就会回来,你在大成等我可好?”
虎妞狐疑看她:“二十年?”
景华长公主笑容自信而从容:“也许还不到二十年。”
虎妞被她哄着发了誓,不准她跟去,和亲队伍离京的那一天,虎妞站在城墙之上送别。
尊贵的公主坐在华贵的花轿中,满城百姓跪送,感激公主和亲之情。
那一刻,站在城墙之上的虎妖回望京城,似乎有些明白了景华长公主的选择。
但二十年后,虎妞却没等来景华长公主,外邦名奚,十七年后,奚国送来臣服国书,愿为大成属国,一同送来的还有景华长公主遗物。
虎妞偷走了遗物,那是一个木盒,很轻,里面只有寥寥几样东西,簪子,手帕,荷包,都是大成的手艺,是景华长公主生前用惯了的东西,景华长公主没有留下遗体,便只得送一些旧物归国。
离二十年还有三年,虎妞是妖,很有耐心,她又等了三年,才踏上奚国的国土。
奚国如今的国主很年轻,虎妞给自己用了好几件宝物,才直接闯进了他的寝宫。
年轻的国主被人摇醒,看见站在床头眼神凶巴巴的小姑娘,先惊而懵,按捺住了喊侍卫进来的念头,警惕道:“阁下是谁?为何擅闯孤的寝宫?”
虎妞一路从大成的京城奔袭到奚国国都,心情不大好,本不耐烦慢慢盘问,打算直接动用法术,但却意外从奚国国主脸上看到几分神似。
“你是景华的儿子?”
她眼神奇异。
年轻的奚国国主眼神更莫名,奚国上下谁不知道他的母亲是景华长公主。
“不对,”不等他点头,虎妞拧着眉道:“你不是景华的血脉。”这点她还是有本事分清的。
奚国国主这下是真的惊住了。
虎妞没等奚国国主伪装,便怒瞪他:“快说!怎么回事?”
许是虎妞气势的确有几分骇人,又许是奚国国主分辨出虎妞是友非敌,话语中还与景华长公主熟稔,奚国国主道出了真相。
他的确不是景华长公主的儿子,更不是上任奚国国主的血脉,甚至都不是奚国人,他是大成血脉,且与奚国天生有仇怨,他的亲生父母都死于奚国人之手。
连虎妞都听出了不对,上下看了奚国国主几眼:“你和奚国有仇?”
一个和奚国有仇的人坐上了奚国国主的位置?
奚国国主起身点了灯,喝退了前来的宫人,与虎妞面对面坐下,甚至亲自为她倒了杯茶。
虎妞看都没看一眼,她又不是人,她喜欢凡人的烹饪过的吃食,但讨厌他们奇奇怪怪味道的茶,一看他这习惯就是和景华学的。
奚国国主恢复从容,缓声为她解释道:“母妃不希望奚国继续强盛。”他也同样不希望,所以他坐上这个位置,正和了他们母子心意。
但这其中母妃的艰难,奚国国主却很想和别人说一说。
“母妃是大成公主,身份在奚王后宫最高,但地位却最尴尬,人人皆可讽她一句……”
大成是战败国,而景华长公主是奚王的战利品,他很喜欢这位来自强盛大成的尊贵公主,她美丽优雅,有着他后宫所有奚国女子都难以企及的魅力,奚王深深为她所着迷。
嫁入奚国的第二年,景华长公主便有孕了,于年底产下一子,正是如今的奚国国主,但他的出生却并不讨奚王喜欢,即便他在诸王子中最出色,文武兼备,但奚王却很漠视他,其余王子也从未将他视为竞争者。
原因也很简单,他的身上流有大成的血脉,谁又会让一个有敌国血脉的的王子登上王位,正如奚王最喜爱景华长公主,却也最防备她一样,她永远不会登上奚国的王后之位。
摇曳的烛火下,年轻的奚国国主勾起一个讥嘲的笑:“但他们永远也想不到母妃有多厉害。”
十年之前,奚王便显露出了衰老之态,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奚国与大成不同,奚国的生存法则更为残酷,强者为王,而王者若是衰老了,那便该是新王诞生之时了。
奚王并不想为新王让位,权利的味道太过迷人,何况让出王位还等同于让出性命,奚国的王可不会留下上一任奚王的命。
这个时候,景华长公主慢慢进入了奚王的眼中,她很聪明,对朝政一点就透,甚至在还没接触朝政的时候就能提出新奇有用的建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奚王开始让景华长公主代他处理朝政,批改奏本。
等他意识到危险的时候,景华长公主便温顺得松开手,毫不留恋地退出了朝堂。
奚王观察了一个月,发现景华长公主似乎真的没有半点异心,而他习惯了有景华长公主在时的方便,难以回到从前,力不从心的感觉总在提醒他的衰老。
奚王又将景华长公主唤了回来,让她协助处理政事。
十年时间,奚王数次疑心景华长公主,每到这时,景华长公主就会如他所愿放下手头的政事,回到后宫,可奚王往往坚持不了多久,就不得不去将景华长公主请回来。
甚至到了后来,即便他一直疑心景华长公主,却也不敢将她赶回后宫,因为离开了她,老当益壮的奚王就会被打回原形,难以震慑朝堂。
就这样,景华长公主一步步夺取奚王的权柄,将整个奚国收入囊中。
她将自己的养子推上王位,唯一可惜的就是景华长公主在奚国的十多年熬坏了身子,尤其是刚入宫那几年,频频被奚太后等老女人为难,为景华长公主添了许多磨人的病症。
养子登基的最后关头,反应过来的奚王反扑,烧了寝宫,与景华长公主同归于尽。
虎妞脸一沉,属于山中之王的骇人气势勃发,如猛虎下山,怒气冲天。
年轻的奚国国主脸色微白,“姑娘,我虽不知你是谁,与母妃是何关系,但我能肯定告诉你,母妃得偿所愿,并无遗憾。”
虎妞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得偿所愿,她都没有回大成,二十年期限已至,却不见她赴约,怎么可能没有遗憾。
懒得和他多说,虎妞看着他就心烦,一拍桌子,转身飞遁离开。
奚国国主呆呆看着窗外,只一瞬间,人就消失了。
咔嚓。
细微的声音响起,奚国国主反应极快,身影一闪,站在几步远处看着那张方才还完好的桌子从中间裂开,几个呼吸间就变成了粉末。
夜风吹来,奚国国主脸上沾到了些许粉末,他伸手一碾,是木屑不假。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江湖高手还是妖物?母妃怎么会认识那样的人。
没有找到人,虎妞回了大成,回到了山上,从此后数百年都没有再踏入凡间。
……
“但这和老爷我有什么关系啊?”
偷听她们说话的熊山妖王困惑极了,他只知道自家夫人怎么都不肯给他生崽,但具体什么原因,熊山妖王还真不清楚。
故事讲完了,琼娘嫌弃地从衣服上拍下一根黑熊毛,截断了熊山妖王的法术。
闻英叹道:“原来景华长公主还有这般传奇故事在。”
那可真是一位奇女子,可惜史书之上只记载了她和亲奚国一事,而她为大成做出的贡献却无人得知。
她忍不住道:“这般女子当传世才对,其为我等女子楷模。”
琼娘是妖,不甚在意,何况她笑道:“以她的性情,也不在意是否传世。”
她所作所为出于本心,是想能对得起自己公主的身份,身为皇室公主,为万民所供养,她只希望自己也能为他们尽一份心力。
至于是否会为人所知,景华长公主并不在意。
闻英好奇道:“您是景华长公主的朋友?”不然怎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琼娘面上流露出一丝怀念之色,点头道:“偶然结识。”
她不敢闯京城,但对国都着实好奇,便去闯了奚国王都,奚国虽然侥幸在边境打败了大成,但到底立国短,王气弱,以琼娘当年的修为,侥幸闯了进去。
她在王宫转了一圈,偶然撞上了望月思故国的景华长公主。
景华长公主曾与虎妞一同生活过十一年,身上难免有她的气息,琼娘当时便知道她肯定有一个亲近的妖族朋友,便直接落在了她面前,和她搭上了话。
那时已临近最终关头,景华长公主心中积压了太多的事情,急需与人倾述,琼娘一只陌生的妖,不会将那些事情告诉别人,景华长公主很放心地将心事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她。
琼娘在王宫待了三晚,听完了整个故事,之后便离开了王宫,琼娘在王都的第十天,王宫燃了一场大火,埋葬了奚王和从大成和亲而来的景华长公主。
闻英吃惊道:“老祖宗没有救景华长公主?”她明明听出琼娘对景华长公主很有好感。
琼娘摇了摇头:“求死之人,谁也救不了。”
那三晚中,景华长公主向她倾述,琼娘听出了她的自厌,厌弃自己手染鲜血,变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模样,尽管她已经避免了以更激烈的方式毁掉奚国,但她的手上还是有太多无辜之人的血。
她深夜难眠,抬头望月,思念的不止是故国,还有曾经的自己。
书月方才道:“琼娘想让我救景华长公主?”
“救?”闻英惊讶:“这又从何说起?”
书月目光温柔,为她解释道:“奚国亡在了景华长公主养子手中,百万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景华长公主是源头,此为罪,洗脱不得。”哪怕她确实传奇。
琼娘微微一叹:“相识一场,若能相助,我无法闭口不言。”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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