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杨稹那日罚黄字小班的人围着书院跑了两圈后,何子京就去了玄字小班,没再回来过了,他们七个是真的好久没见他了,而且会文宴那日小八也没来。
何子京是个懒人,杨小先生的作业多,又喜欢罚学生,以他的性子不喜欢这些,他家世虽不至于和司简衷一般好,但有一点司简衷家比不上他家。
那就是与司家的几世公侯相比,何家是新兴世族,正如日初升。
简单点说就是一个是夕阳,一个是初生的太阳。
他们家小先生都不敢得罪他们何家。
何子京仰起头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不是瞧不起江陵和桑律,是他压根没正眼瞧过他们。
说江陵是神童吧,何子京不稀罕,因为何子京的聪明,其他七个崽子确实有所不及,可仔细来说何子京那叫鬼才,江陵那叫真才。
说桑律逻辑很好,何子京也不稀罕,桑律也就在做饭和算账上有点逻辑,其他的一般般。
所以,在何子京眼里,和这几个崽子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何子京喜欢看书,不过他看的书都是些藏书阁角落里的书,甚至管书的先生都不知道放在哪里的书,比如《养生驻颜术之保持童.子身的重要性》,再比如《胭脂的各朝演变史》,《宫闱术之如何丰臀》,《朝代饰品史》等乱七八糟的。
何子京一走进书阁看到了孤峮,诧异了一下,因为以往也没见过孤峮来藏书阁嘛。
以往他二人也算合得来,也没什么过节,甚至还聊过几句,感觉还不错。
他背着手走过去,他很想知道孤峮借的什么书在看。
“小……”江陵正想开口,被桑律制止了。
江陵何等聪慧,顿时明白了,他们不妨靠小八……去解决孤峮的难题?
而且何小八并不知道孤峮之前失踪的事。
“孙子兵法及其对应的故事……”
何子京弯着腰,念出孤峮手中的书,书封上的几个大字。
“没想到你喜欢看这种书。”何子京站直了,双臂抱着胸,勾唇一笑,这种书他以前也喜欢看的,后来因为家族的某些原因,他把这些书全扔了,他看着孤峮,原本明媚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这和认真看书黑乎乎的人,多么像曾经那个好学的自己……
孤峮在何子京走过来时就已警醒了,若是放在从前他可能会和他多说几句,只是他想了好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索性就继续保持沉默好了。
见孤峮不回答,何子京不高兴的皱起眉:“哟,几个月不见,学会不理人了?”
孤峮看着他,张了张嘴,浑身轻颤起来也没有发出声音来。
他略显痛苦的低下头,他还是没办法开口。
何子京眸色一黯,他是何等聪明之人,怎不会察觉到孤峮的异样。
这孤峮看着很不对劲啊。
何子京一思考问题头皮就会紧绷,导致脸上敷的粉会让他觉得格外痒,他下意识的伸手挠了几下……
只见细小的白色粉末从他的脸上掉下来……正好落在孤峮黝黑的手背上。
孤峮的眼中闪过一丝晦暗的光,虽然他没有桑律那样的洁癖,但他相信是个正常人都忍受不了吧……
何子京也意识到了,低头看向孤峮的手背,隔着厚厚的粉,都能看到他的脸颊红了。
“抱……歉。”
“没事。”
孤峮站起来,拿着书绕过何子京离开了,走远了还没意识到自己开口说话了。
等孤峮走远了,江陵和桑律小跑过来,对何子京道,“小八你真厉害,竟然把孤峮的话给逼来了。”
何子京面露疑惑与尴尬。
江陵解释道:“你不知道,孤峮已经很久没开口说话了!”
何子京挑眉:“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也不清楚原因,但你是他第一个开口回复的人。”桑律摊开双手,回答道。
江陵忙说道:“所以为了孤峮,小八,你还是回来吧,他可能只会和你交流哦。”
何子京一听脸上的尴尬消失,眉头一沉,不耐烦道:“我为什么要回来!”
他说着仰着高傲的下巴,头也不回的走了。
何子京没有想到,他只悠闲了一个上午,下午杨稹就来找他了。
那娇花似的人今日身穿一件暮青色暗纹提花大袖袍,因为对红色的钟爱,里面的衣服挑选的是正红色,一身沉稳的暮青色圆领露出红色的领子,就连衣摆在走动间也能看到里面的正红色衬袍,隔着老远何子京都能嗅到一股闷骚的味道。
“听说孤峮和你说话了?”柔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何子京皱起两条秀丽的眉,他的肺都要气炸了,那两个崽子告状告的也太快了点吧!
“他就对我说了两个字。”何子京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回答道。
杨稹面露欣喜,“很好,你明日就回来上课,和孤峮坐在一起。”
杨稹说完转身离去,压根不管这崽子心里是否愿意。
何子京气得脸上直掉粉。
“先生!子京暂时不想回去。”他冲着杨稹的背影喊道。
杨稹头也不回,笑道:“我已同郑院说了,你若再去玄班蹭课,就让你滚回你的松江老家去!”
“???”何子京做梦都不可能想到先生会让他滚回老家去?
何子京追了几步,直到他站在杨稹面前,无礼的大声问道:“你有什么权利管我!”
杨稹依旧保持着他清贵孤寒的气度,虽然在何子京眼里这是闷骚气度。
“那你就看看我有没这个权利。”杨稹勾唇。
原主杨昭放任何子京,是忌惮他们松江何家出了一个权倾天下的首辅,正好这位首辅是何子京的堂叔。
在杨稹看来,首辅是什么?那是在天家里走马观花的临时工。
今日可以显赫一时,明天就可以卷铺盖走人,花期太短。
他可以忌惮李淑武都不会忌惮他们何家。
何子京清秀的眉目看着先生如画的眉眼,突然觉得面前这娇花似的先生,眉目陡增几许以往没有的冷然傲气,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里,似乎隐藏着胸有成竹的智慧。
何子京莫名其妙的怂了,却又死都不肯放下面子,哼了一声后往回走……而且小腿还有点发软。
何子京本以为他怎么样都能苟到十月再回班的,哪知次日玄字小班的闵先生就让他滚回自己班去了。
今日才知那小先生是真的狠人。
何子京带着“怨气”滚回黄字小班。
相比何子京自己,黄字小班的人看到他都很高兴,毕竟他是让孤峮开口说话的“功臣”。以往他们觉得何子京倨傲无礼,现在却看着何子京多了几分贱贱的可爱,其实也都只是小孩子嘛,哪有什么隔夜仇。
何子京被强迫与孤峮捆绑在一起,连司简衷都感叹自己解脱了。
何子京不情不愿的坐在孤峮旁边,坐了一会儿,觉得不舒服,又歪着坐了一会儿,又觉得不舒服又换了个姿势……动来动去,反正怎么都不舒服。
孤峮皱着眉头,忍了好半天才说道:“你踩着我脚了。”
班里立刻安静下来,传来几个崽子的深吸气声,孤峮又开口说话了,似乎连孤峮自己都没意识到,而且孤峮这次说了六个字呢!
崽子们整齐划一的泪流满面的欣慰之态。
何子京无语的将脚挪过来,在他百无聊赖的时候,陡然注意到了自己和孤峮放在一起的手……
他的手本来就白皙如玉,在孤峮黑肤的衬托下,白的有点不真实起来……
他不禁偏过头看向孤峮,越看越觉得这肤色像是一坨什么东西。
这么看来和孤峮坐在一起还是有好处的,至少能显得他很白啊……
何子京此刻也不怎么排斥和孤峮坐在一起了,他习惯穿黄衫就是因为这种淡淡的鹅黄色很能显白。
杨稹进来的时候,看到班上如此和谐的一幕,十分欣慰。
难得何子京这么乖,很好,小崽子还有救。
杨稹打开书本道:“今日是统学。”
统学就是八个崽子都要听的课。
因为黄字小班每个崽子的应试范围不一样了,他们的课从以前的一起上,变成了规划了来上。
比如冯祈和葛栩之两个人上的课是应付乡试的,桑律、孤峮和司简衷上的课是应付院试的,再剩下的三个是要应付来年的府试的。
江陵最喜欢这种课了,因为可以学到四书五经之外的东西,他并不喜欢死磕四书五经写八股文。
杨稹拿着前几日闵先生印的小册子,扔了八本递给小崽子们。
小崽子们一看,书封上的蓝色封面上写着四个字,管子精华。
何子京懒洋洋道:“又不考学什……”
他的话被身边的孤峮一个眼神给打住了。
见鬼了,何子京惊得坐正了,他怎么被孤峮看一眼都会觉得心里毛毛的。
杨稹沉声道:“《管子》没有被列入四书五经之中,但不代表他不重要,先别打开书,我问你们都知道哪些出自管子的名句。”
江陵是课外读物的积极分子,当即举手道:“最著名的有‘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话就是出自管子。”
杨稹勾唇一笑,“那江陵你说说管子的主张是什么。”
其他崽子也议论起来,他们大致知道《管子》所讲都是与经济有关,但若说管子的主张,也应该是与经济有关的,具体是啥不清楚。
桑律已低着头偷偷翻手中的册子了。
何子京撅起嘴,什么嘛,不用考的东西放在脑子里,岂不是给脑子添堵……他懒洋洋的撑着头,突然觉得身上有点痒,难受的动了动。
柳瑜看着江陵,都有点替他着急的样子,可是他担心也没用,先生的问题他也回答不出来。
江陵想了想,陡然想到了,答道:“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
杨稹满意的点点头,“管子在《霸言》里指出,‘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为本,本治则国固,本乱则国危’。这是一个注重民生的人,在座的你们,庶民居多,将来为官,也将以民生为本,你们说我们该不该学习。”
闵宝胥此人他虽不至于喜欢,但这一点他还是很欣赏的,闵宝胥一直在给国子监写信,让《管子》成为必修,这也得从这个人的出生说起,他本是匠人的后代。
杨稹继续讲课,“……甚至管子还提出了,刺激消费和奢靡消费的概念,他把消费方式,及消费结构作为发展经济的杠杆。”
本来漫不经心听着的桑律竖起了耳朵,“我敲,这么先进,几千多年前啊……”桑律说完手往桌中摸了一块炸土豆塞进嘴里。
杨稹眉毛动了动,这崽子最近很爱上课吃东西,他以为他偷偷摸摸的别人不知道?
不光如此,桑律塞了几块入嘴后,柳瑜看得馋了,也伸手在桑律桌中摸了一块,偷偷吃了起来。
“……”杨稹决定下课之后,叫桑律去房里谈谈。
课上到一半的时候,何子京开始抓耳挠腮起来,孤峮忍了半天,结果他变本加厉了,开始扭动身子起来。
孤峮歪过头一看,何子京脖子上已出现抓痕了,他动了动嘴,终究是忍了。
可何子京动静大,大到杨稹都讲不下去了。
“何子京。”杨稹眯眸唤了他一声。
何子京皱眉,低声道:“先生,我痒……”说出来,还好不委屈,眼泪汪汪的。
杨稹无语,放下书,语重心长道:“抓抓痒痒,痒痒抓抓,你越抓越痒,越痒越抓。”
其他崽子一听,大叫道:“先生,你说的好有道理!”
何子京脸一红颇觉得没面子,可他怎么可能就这么服帖,他思索了一会儿,勾唇冷笑,回答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你先生先死,先死先生!哼。”
“……”
几个崽子在一阵沉默之后,爆出一阵疯狂的大笑声和叫好声。
“有才!太有才了!”
就连孤峮也在愣了一下后,回味了一遍,点点头。
杨稹的脸色虽然很不好看,但在惊讶了一会儿后,也被何子京给逗笑了,这小子果然有几分鬼机灵,是个可造之材,放在书中这样的鬼才不造反可惜了。
何子京之所以在书中没有造反,表现的那么乖,还是因为他那堂叔管着,他再怎么顽皮,也很听他堂叔的话。
几个崽子在笑过之后,猛地止住了笑,看向他们的先生。
突然安静下来,何子京在皮完了以后,也变得十分不安起来,甚至有点后悔。
怎么说先生都是先生,是他这一次皮过火了,他担忧的看向先生,却发现先生正在笑,虽然不仔细看不会察觉到先生在笑。
他顿时觉得世道变得荒谬起来……
他何曾见他家黑心的娇花先生笑过啊!太诡异了!
何子京浑身轻颤了一下,他害怕先生笑过之后会整他啊……
“先生……对,对不起。”何子京秒怂了,先低头认错,能不能抢救一下小命,先生若要让他滚回老家去,那他情何以堪。
何子京内心深处已做好罚抄罚跑的准备了,却只见那娇花似的人唇角一扬道:“没事,子京有鬼才,你若歪躺着做咸鱼太过可惜。”
不光何子京目瞪口呆,就连其他七个崽子也呆了。
何子京都说出先生先死这种话了,先生竟然不生气?有没有搞错啊。
即便何家现在如日初升,可是目无尊长这种事其他崽子都忍不住了,先生还能放任?
今天的课结束以后,何子京在回房的路上,被班上两个大崽子堵在了角落里。
何子京一头雾水看着两个高他许多的崽子,结结巴巴道:“你……你们想干嘛?”
冯祈:“目无尊长,对先生无礼,你说你是想干嘛?”
葛栩之:“皮一下别人还觉得可爱,你皮过火别人就会觉得可恨了。”
何子京顿时明白这两人是要做什么了,挺起胸膛,连声音也硬气了不少:“是先生要你们来的?”
“并不是,只是我们看不惯你今天在课堂上所为。”
何子京眼睛一红,扬起下巴道:“人家知道错了嘛!”
“……”两人无语,相视一望后决定,“你去写一份检讨过来,这才叫认错。”
何子京本想反驳来着,看着两个比他高出一头的人,把嘴巴闭上了,点点头。
何子京写了检讨,连夜就送去杨府了。
杨稹知道这小崽子进退有度,且十分会隐匿锋芒,而且他有其他几个崽子都没有的优点,他会认怂。
何子京的嘴,可是一张神奇又矛盾的嘴,既贱又乖……
杨稹也没看信,放在一旁道:“为师早就原谅你了,既然你写了检讨我就收下了,等你他日入了天子殿,我再还给你。”
什么……
何子京想说您老就别还给我了吧!他动了动嘴巴,什么也没说,只乖巧的点点头。
何子京从杨稹房里出来,就遇到明诚。这是先生的小表弟,他见过的。
明诚愣了一下,对他点头行礼后,冲进杨稹房里,“表哥表哥,外头那只黄蛾子也是你的学生啊?大晚上的脸涂得跟鬼似的,可吓到宝宝了!”
何子京刚抬起来的腿一定,两片削薄的唇也像抽搐似的抖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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