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来,谷阳县一直享有江南第一昏官培育基地之称。
县官公子干预县府事务,世家二代与官家勾结……诸如此类无德之事,此地官吏早已习以为常。
所以,当柳仲珺和陆谦大摇大摆走入衙门的时候,县吏们只鼻孔朝天,视而不见。
在若干县吏观众中,陆谦如同刚刚完成盛大演出的演员,谢幕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他指了指关押为首张县吏的屋子,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柳仲珺悄悄瞪了他一眼。
寥寥观众无人喝彩,只维持他们鼻孔朝天的傲慢的姿势。
“当真只让我一人前去审问?”她轻声问道。
陆谦“嗯”了一声。
柳仲珺还想再辩上几句,但看着他眼神中透露出的谋略,便把推脱的话收回了肚子里。
以往的经历告诉她,陆谦看似随意的决定背后,总有新奇的解题思路。定亲那天的玉佩事件如此,关押县吏的美人计策略也是如此。
只是他开始总不问她的想法就擅作主张,即使最终结果往往证明他是正确的,她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保密习惯,好像他是一头孤军奋战的,没有合作同伴的独狼一样。
不过,现在并非拘泥于细节的时候,案件解决的速度取决于她。
想到这里,柳仲珺深吸一口气,有些无奈地向陆谦比了一个“OK”的手势。在他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推门而入。
那县吏见来着是昨日的那位柳小姐,愣了愣。
他显然在衙门中的生活还算不错:此刻正跷着二郎腿,呷一口绿茶。满脸堆笑地向姑娘问好。
在炎夏中,他那圆脸上油腻腻的汗水,就像是黄油一般。
柳仲珺走到面前,他才拍拍屁股,缓缓站起,“柳小姐,我可以走了吧?”
“还差一会儿。”她回答道。
“无碍。”那小吏乐呵呵地说道。
他在原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又坐了回去,重新跷起二郎腿。
内心唏嘘道,没想到陆公子当真会让这小女娃来审问。看来书院先生没有好好教“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典故啊。
当然,纨绔到这般地步,也并非没有先例。他作为县吏数十年,早已练就了“陪公子读书”这一五星技能。
被“无缘无故”关押一天,他其实是非常烦躁的。但当下为了配合陆公子的行动,他很专业地做出一副轻松奉承的样子。
“说罢。柳小姐您是陆公子的人。无论有什么问题,我都会保证如实回答的。”
柳仲珺也笑呵呵地坐了下来。
看到这样的阵势,她一点也不着急了。
张县吏的反应如同标准答案般,非常明确地告诉了她,先前陆谦让她审问主犯的原因——不过是美人计的延申而已。
“从头和我讲讲吧,张县吏,整个拆建令的故事。”为了配合表演,她也跷起了二郎腿,模仿一位娇纵的纨绔小姐该有的样子。
“没有问题。您想让我从哪里开始呢?”
“最开始的时候。”柳仲珺也呷了一口茶水,换了一只腿跷着。
从旁观者角度看去,这一审一问仿佛是游戏一般。
但审问人和被审人却乐在其中。一位竭力表演,一位配合表演。
“这很简单。其实前县令柳老爷在的时候,拆建项目已经在案了。项目很多,不只是驿站——”
“是谁提出的呢?”
张县吏猝不及防,“噢——是——蒋……蒋主簿。”
“项目涉及到多少资金?县府又出了多少钱?”
“这个——我也不清楚,应当是朝廷拨款罢。”
柳仲珺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内心却把蒋主簿这个名字记了下来。还记下了张县吏在此停顿——这意味着其中的信息或许并非实情。
“项目开始了多少年了?”
“五年有余。”
“哦?”她顿了顿,“那为何谷阳大街的拆建……现在才开始呢?按道理来说,谷阳大街位于谷阳县中央,应当是重中之重罢?”
“啊?”张县吏没有想到这小姑娘玩游戏还会这么认真,乐呵呵道,“我并不知道。”
柳仲珺点了点头,又在心中记下了一笔。
“驿站那边对接的是谁?”
“这……我也不知道。”
“不知……还是不方便说?”柳仲珺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柳小姐,你这是何意?”
“我与你直言罢。现在县府发现此事背后有猫腻,我和陆公子在分别审问你和你的同伴。每个人的待遇都是一样的。如果你招了,就可以将功补过,没有任何刑法。如果你不招,那么只要你的同伴有一位透露了些风声,那么——”
她还未陈述完“囚徒困境”的方案,张县吏就打断了她的话,神色并没有任何紧张。
甚至还笑嘻嘻地补充道:“刑法处置?”
“对,刑法处置。”
“呵呵。”
“呵呵?”
张县吏放下二郎腿,平静地说: “柳小姐,这一套没用的。”
柳仲珺愣了愣。
“县衙门里天天都用这一招,我们早熟悉套路啦。”
柳仲珺眯了眯眼:“?”
“好啦,柳小姐。在下改天再陪你玩审问的游戏罢。当前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赶紧各回各家,趁宵禁还未结束,这时候回去应该还有热汤热饭吃……”
“这并非游戏。”柳仲珺收起了二郎腿,严肃地说道。
可是一位十三岁小姑娘的“严肃”,在近五十岁县吏眼中就是孩子气的卖萌。
张县吏只笑笑:“那我也与你直言罢。柳小姐,你知道县尉晋家的那个小子吗?”
“晋腾?”
“鬼知道他叫什么,县尉家的庶子那么多——不管怎么说,一个月前他也曾经想要插手此事,却被莫名其妙的挨打,又被他父亲在家中关了一个月的禁闭。所以,柳小姐,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多管闲事。”
张县吏说话的时候语气非常柔和,好像融化的黄油一般。但其话中隐藏着的阴冷的威胁,就好似他要将这黄油注入到你的血液里似的。让柳仲珺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她一下怔住了。
果然,老一辈人说得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原先灵感爆发想出来的“囚徒困境”,当下就如同小儿科一样,在老油条县吏眼中满满是破绽。一点都不管用。
其实现在冷静下来细想,“囚徒困境”根本上还是一个经济学理论。去掉它新颖的理论包装和复杂的数学计算,其假设的情景确实如张县吏所说,是“县衙门里天天都用这一招,早就熟悉的套路”啊。
她光有理论没有实践,是有点刚愎自用了。
柳仲珺悄悄叹了一口气,她的气势瞬间被比了下去。
正当她想着应该如何补救的时候,门被轻轻推开了。
陆谦靠着门框站在门口,眼睛微微眯着,一副纨绔的模样。
“张县吏,你可以回家了。没有问题。”他边说话,边咬了一口热乎乎的包子。
柳仲珺:“?”
不过她非常清晰地看到了陆谦眼中的神色,便没有多说话。
张县吏笑呵呵地对他鞠了一躬,“那行,陆公子,小的先走一步啦。方才小的非常荣幸陪柳小姐聊天,聊得非常愉快……”
他想要绕过陆谦,却发现他总是挡在门口,不让他出去。
“陆公子?”
“哦对,还有一件小事情。”他不经意地说。
“请说……”
“刚才闲聊的时候,你的同伴告诉了我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你每日都往蒋县丞家中跑——据说你很讨厌自己的妻子,而恰恰蒋县丞家中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妾。你们不会是红颜知己吧?”
“这——”张县吏一惊,匆忙解释道,“莫须有的罪名啊。我只是帮助主簿大人与县丞大人传信而已。”
“传信?真有意思。”
张县吏奉承地往脸上堆了堆笑容。
“不过我还是觉得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因为我想不到,蒋主簿和蒋县丞有什么事情,竟然会让你近日每天都两头跑……他们不是兄弟吗?”
“陆公子,我已经连续传了五年的信啦。请你放心,红颜知己什么的,是没有的罪名。”
张县吏紧张地为自己辩解道。
县丞大人是一位多疑之人,如果听说他与自己的妾有染——即使是传言——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
“你发誓?”
“当然,当然。”张县吏松了一口气。
“嗯……那我也得和你的同伴解释一下,免得谣言四起。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我昨日听蒋县丞说他丢了一件东西,非常着急。不会是在你这里吧?”
“不——没有,怎么可能?”
“不可能吗?因为那个时间段只有你到过县丞府上。”
“当然不可能,我发誓。我记得很清楚,账本我在去谷阳大街之前,已经放在主簿那里了。”
“噢,谢谢。” 陆谦终于露出了他狐狸般狡黠的笑容,“原来是账本。这么简单的东西。”
张县吏顿时明白过来,脸色瞬间煞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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