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县吏像是失去了力气,沉重地瘫在了椅子上。
他悔恨地叹息道:“陆县令真是好计谋啊——连两个孩子都用上了……轻敌了……真是轻敌了……”
陆谦没有戳破。
谁能想到,这番一波三折的反转,竟然是两位尚在书院读书的孩子所作呢?
*
在没有电子观察仪的时代,衙门审讯,拼的就是心理素质。
显然,经过陆谦的突然袭击,张县吏的心理素质如同断线的吊桶,迅速下降。
他以为这套话的计谋从头到尾都是陆县令设计的,所以自知自己反击的成功率很低,便很快放弃抵抗。
他像一位半身残疾的人般瘫在椅子上。眉头紧锁,等待对方开口。
“所以这拆建令背后,当真是蒋县丞和蒋主簿的手笔?”
陆谦一边在屋内踱步,一边审问。看上去非常惬意的样子。
“是的。”
“为的是贪污朝廷的拨款,以及与世家合作空手套白狼?”
“不错。”
“那么你,张县吏——在其中是什么位置呢?”
“我……我辅助县丞大人与世家交接。”
心底防线一但击破,答案便很快呼之欲出。
“那么具体的交易对象呢?”陆谦在木席对面坐了下来,继续问道,“江南有多少世家参与其中?”
张县吏叹了一口气,摇头道:“陆公子,您就饶了我吧……这我要是也交代了,那下半生就完蛋了……”
“无碍。”
陆谦非常平静地笑了笑。
但这下张县吏不敢再低估他看似简单的笑容了,只低头等待他的问话。
果然,陆谦呷了口绿茶,不急不缓地问道:“当堂问审那天,陆县令想要邀请你作为人证出席。你会去的吧?”
张县吏苦笑,“陆公子,您别再为难我了。如果光是凭借我这个人证,想要拿下县丞大人是不可能的啊……假若……假若不成,那我以后的日子可就别过了……”
“那如果加上账本呢?”
张县吏愣了愣。
陆谦轻蔑地笑了,“那上面有多少罪证,我想你作为蒋县丞、蒋主簿与世家的对接人员——是最清楚不过的吧?”
“这……”张县吏犹豫了。
“倘若当真能够拿到账本,要我做人证也不是不可——”他说,“但县丞大人视它如珍宝,哪里是那么容易可以得到的?”
“我自有方法。”陆谦不多言。
沉默了片刻,他耸了耸肩,总结道:“不过,得麻烦你在衙门多呆上几日了。”
“当然。”
张县吏认栽,又往椅子里陷了陷。
他闭着眼睛拧紧眉毛,仿佛一位即将年终的老头,听着陆谦与柳仲珺的脚步声越来越淡。最后却突然睁开眼,喊了句:“柳小姐。”
柳仲珺放慢了脚步,微微侧过头。
“我先前与你说的,晋家公子的事情毫无夸大。你与我孙女年龄相仿,所以还是想我劝你一句,不要多管闲事罢……”
夕阳逐渐下沉。张县吏的这句话也随着这落势的太阳,逐渐消散在空气之中。
柳仲珺没有再回头。
*
县衙大门缓缓合拢,将最后一道阴森的气息锁入其中。
陆谦抬头望向远处的夕阳,郑重地问了句:“害怕吗?”
“恰恰相反。这让我跃跃欲试。”
柳仲珺摩拳擦掌,丝毫没有因为张县吏的威胁而感到不安。
穿越这种玄妙的事情她都经历过了,还怕这?
“当真?”陆谦问。
“千真万确。”柳仲珺答。
“不错。”他不自觉地笑了笑,神色却依旧严肃。
柳仲珺见他还有话要说,便没有开口,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丫头,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停顿了片刻,陆谦说,“不要认为这件事情很简单,或者现在已经解决了——”
“并没有。”柳仲珺打断了他。
她又不是三岁半的小孩,还是能一眼看出全剧终和下集更精彩的区别的。
“也不要认为参与案件可以全身而退——当然,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我知道。”她说,“机遇与挑战并存嘛。”
“而且这条路上的困难或许大过你的想象——”
“可逆境是通向真理的道路呀,拜伦大大说的。”
“拜伦?”陆谦愣了下,搜索记忆发现并没有这个名字。
柳仲珺也发现自己失语了,忙转移话题道:“你今日审讯时心理战术用的不错,比我强多了。你一定没有去审问别的县吏,只是在门口呆了一段时间吧?”
“很聪明。”陆谦有些意外。
“那个关于张县吏的红颜知己,也是你瞎编的?”
“当然。不过蒋县丞确实有一位从西津坊寻来的姑娘。”
“将事实与编造的东西参和在一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对方自然会非常容易反驳你的话,然后就会很容易地套出真话……”柳仲珺感叹道,“这么简单的方法,为何我就没有想到呢?”
“因为有些人本身不是天才,却有激发天才的能耐[1]。丫头,其实如果不是你最开始让张县吏放松警惕,他也不会这样轻松的被我套话。”
柳仲珺警觉地看了他一眼:“?”
陆谦道:“所以,这还多亏了你。”
柳仲珺:“……”
陆谦又道:“但不要丧气。因为我走过的路,比你读过的书还多呢。”
柳仲珺无奈道:“呵呵。”
她表面没有什么反应,内心却不以为然。
和她比?
她为师数年,没收过的晋家言情小说和点家动辄千万字的玄幻小说,估计都能比得上他从出生到现在走过的所有路了!
不过她宰相肚里能撑船,就这样大度地放过了他——
怎么可能?
柳仲珺反驳了句,“所以——”
“所以?”
“承认吧,你还是需要我的参与的。”
不然谁给你当这么聪明而听话的助手?她腹诽道。
陆谦哈哈地笑了出来,却道:“可我见你也乐衷于此,不是吗?”
“如何看出?”
“从你那天写的作文来看,关于‘大义与小义’的那一篇。还有教予胡玉、晋腾、孟青等人算科来看,还有……”
陆谦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是“科学揭秘”的男主播员,一句一句地揭露着柳仲珺内心的秘密。他的两只眼睛越来越亮,最后变得比星辰还耀眼。
“我承认,我承认。”柳仲珺赶紧打断了他,再让他说下去,估计自己是穿越人士的秘密也将不保。
“但是——”她还是觉得总被陆谦将上一局,心底非常不服,“以后若是要像这样合作,你总得提前告诉我你的计划吧?”
听到这句话后,陆谦眼睛不自觉地多眨了几下,脚步也隐隐约约地慌乱起来。
他随即顿了顿脚步,“这有点困难。因为我一向追求戏剧性的效果。”
“戏剧性的效果?”柳仲珺原本还只是陈述事实,并没有其他的意思。现在却一下被他的这句话气乐了,“难道看到别人因为这样的效果而出丑,你会觉得开心吗?”
她一但有一点点生气,说话便像机关枪般开扫:
“陆县令到柳府提亲的那一次,你表情淡漠地把玉佩丢给我,我最初还以为是战书,严正以待呢。”
“刚开始和张县吏交锋的那一回,你为了扮演纨绔在众人面前那般调戏我。你说哪个闺中姑娘经过你这一番动作,不红脸以对?”
“还有刚才,我先前告诉你我的计划,你说很好,却暗自有别的算计。任由我一个人面对张县吏的嘲笑和威胁,差点慌得出神……”
“陆谦你说说看,如果不是我脾气好——”
如果不是她来自现代,不受古代三纲五常的束缚,心态好、脾气贼棒——她内心又加了一句。
“谁会想要和这般自顾自的人合作?合作也要有诚意好吗?”
……
柳仲珺一直憋着气,说了一大堆。
等到气消了,她才发现一直是自己在说话,陆谦其实一句也没有回复,只是步伐慢慢加快了。像是在逃离什么。
“喂。”
她追上前去。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结?或者是童年的阴影?”
她为师数年,不是不清楚这种心理状态。
她非常明白这种难以相信别人的孩子,通常会有不幸的童年或者总是失信的爸妈。但看陆县令对他的态度……陆谦也不像是那种生活在父母阴影下的人。
她想了想,又问:“或者是被重要的人欺骗过?或者……”
“先送你的这里了。”陆谦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礼貌而有距离感地向她道别。
“晚安。柳小姐。”他说。
然后头也不会地掉头离去。
柳仲珺驻足原地望着陆谦快步离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暗道:
信任危机。
实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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