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下界

    天帝又指名要看景剑。

    沉惜于是将景剑召出, 双手奉上。

    沉惜自己是觉得景剑同从前也没有什么变化的,那剑光还是同第一次见面时一般剑意凌然。若说有什么不同, 那大概就是御景拿它多烤了几回肉,因此表面越发地闪亮。

    那不是什么灵力养护的证明, 只不过灵兽的肉在经过炙烤过之后在表面形成了一层光亮的薄膜。

    天帝不染俗尘的手就这样轻轻地拿过了剑。他一手执剑,另一手在剑身上轻轻抚过。

    “不错。”天帝道。

    沉惜心中早已千回百转, 想过许多事情。此时千言万语却也只化作一句:“陛下所托, 沉惜万万不敢轻慢。”

    “如此甚好。”天帝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波动, 他信手一挥,景剑又再度化作流光钻进了沉惜袖中。

    *

    沉惜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去斩杀御景。

    且不提两人的实力之差,即便是御景站在那里让她砍, 难道景剑就会乖乖听话么?

    这景剑确实很亲近她, 可这样的亲近却抵不过神剑的高傲。

    ……烤肉架的高傲。

    此事暂且略过。

    沉惜自个儿沉默着回了洞府,却见多日不见的月轮眼巴巴地站在大门处等着她。小姑娘耷拉着眼皮,搬了个小凳恹恹地坐在树下。

    桃花落了她满身。

    “仙、神君!”月轮瞧见沉惜,高高兴兴地跑了过来。

    沉惜亦笑:“月轮仙子怎么有空来我这寒舍做客了?”

    月轮道:“神君这是哪里的话?月轮是侍奉您的人,哪有做客的道理?”

    沉惜揉了揉她的头。

    小童的神情却突然有些犹豫, 她的眼睛水汪汪的, 头发也被输得服服帖帖, 两个乖巧的小包包顶在头上十分可爱。

    “……有何事不妨直说。”沉惜知道这孩子谨小慎微的性子,因此话中带了几分鼓励, “你于我微末时便伴在身侧,便是说错了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月轮这才抬起头来。

    她道:“月轮想要向仙子请求……到下界去。”

    沉惜一愣。

    “……却是为何?”

    月轮咬了咬唇,道:“仙子可还记得月轮的根脚?”

    沉惜又瞧了一眼月轮头上那两个圆鼓鼓的小包。

    她道:“你是花灵所化, 与我乃是同族。”

    格外不同的是,花中也有高低贵贱之分。月轮并非沉惜这样一株野桃自生自长而成,而是两个大花妖生下的孩子,拼死拼活才送到天上来,成了仙童。

    沉惜初见月轮时,这孩子也颇有几分桀骜脾性。

    只是叫天界的规矩刑罚一磋磨,自然也就什么都不剩了。

    “你是在记挂父母亲族?”沉惜立刻便明白了月轮的意思。

    此番魔族大肆进攻天界,天界之下的俗世也受牵连甚广。月轮的故乡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月轮听了,眼中含着泪点了点头。

    沉惜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道:“湛都神君已领着众天将去了前线,你大可不必太过担忧……须知凡事都有方法,万万不可急病乱投医。”

    月轮还小,怕是魔族的一根手指头都能碾死她。

    然而——

    “月轮知道自己力量微薄,可我的父母亲族却也只是下界的普通花妖,他们没有仙人的身躯,甚至要比我脆弱十倍百倍。”月轮道,“月轮必须得回去。”

    沉惜还能说什么呢?

    她心中竟是觉得有些欣慰的。可她的理智却让她沉下脸来,严肃道:“可你去了不过也是于事无补。”

    “世间强者弱者,都有彼此的生存方式。天神如是,小妖亦是如此。万物各循其道,若是出了偏差,便会万劫不复。”沉惜道,“你已为仙人,又何必去惦记在人间的事?须知前尘故梦,不过一场泡影,是再脆弱不过的了。”

    沉惜说到此处,心中耸然一惊。

    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对着月轮说上这样一番话来。若是从前,她将人训斥一番,困住也就罢了。如今倒好,竟对着月轮一个懵懵懂懂的小童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前尘故梦……她又想起来天帝让她看见的景象。

    到底什么才是真实呢?

    沉惜微微抬起了手。

    月轮瞧见她的动作,立刻警觉:“神君要对我施法术么!”

    沉惜莞尔道:“你倒是警觉。”

    “月轮不愿!”月轮知道沉惜是个独断的性子。

    这神君看着柔弱,其实心中最是坚韧不过,且一旦认定了某事,便很难再有回转。月轮心知自己必须尽快说服她。

    可月轮张嘴之后,却发觉自己没什么可以反驳的。良久之后,她只得重复道:“我不愿!”

    沉惜所说是对的,即使月轮去了下界也没有什么用。而她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在天界过她的安生日子。

    月轮也觉得不解,她其实很少同远在下界的生父生母交流,也不曾传递什么书信,也不曾回护过。怎么这样的时候她却想起要纠结这样的事呢?

    沉惜微微一哂,手中弹出一道灵光,将她打晕了。

    月轮的心思,沉惜也看得分明。

    若是心系父母,月轮留书一封,自个儿遁去。她在沉惜身边多年,并非是没有门路。

    可……她既然来走这样一遭,心中必是存了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小心思。

    无非是要求庇护罢了。

    沉惜给不了她要的庇护。

    她自身尚且如风中飞蓬,如何能护住他人?

    *

    御景见了月轮,眼睛一亮。她便伸手去捏月轮的脸。月轮以冷脸拒绝。

    御景悻悻地收回手。她看了眼沉惜,又看看月轮,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了想,转而道:“前几日槐洲来找我,说是湛都那边已经出发了。那贼小子也真是的,连个欢送的仪式都不给人家。”

    沉惜问:“槐洲神君又来找你了?”

    御景莫名觉得不对。

    可她察觉不出来,摸了摸后脑勺,笑道:“是啊。我倒盼着他来。”

    “噢?”

    “他一来,拂罗那小丫头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批公文也快,也不拿乔了,我摸摸鱼,实在快活。”

    沉惜被哽住,勉强道:“那……倒也是美事一桩。”

    御景自个儿又乐呵呵地笑起来。

    三个人里,只有御景一个是高高兴兴的。

    沉惜又去吹那骨笛,骨鸢被天界与魔界的壁垒堵着,并不能进来。只是它们受骨笛约束,只能努力地拍击着空间。沉惜周身荡开无形的波纹。

    鸟类的尖啸合着笛声,莫名凄厉。

    月轮听着,不禁落下泪来。

    御景因此问:“小月轮,你怎么哭了?沉惜不给你饭吃么?还是景剑太吵?”

    景剑确实日日长鸣,只是沉惜与御景两个都不受其影响罢了。

    月轮点点头,道:“那剑确实吓人。”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御景看在眼泪的份上,忍下了想要伸手揉捏的冲动。

    看来御景也没有明白月轮的意思。

    月轮愣愣地坐在席上,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御景听了一会儿笛子,不由得点评道:“魔界的这种音乐,一般人还真是遭不住。”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喜欢这种。”

    魔界的很多都是同常世相反的,那里天地倒转,礼崩乐坏。其中的音乐自然也就与常世不同。

    沉惜瞧着御景的面容,忽地道:“槐洲神君很喜欢这种曲子。”

    御景并不觉得惊讶,反而“嘿”了一声。

    “槐洲不也是个奇奇怪怪的人么。”

    她嘴上说着奇怪,脸上却分明是在笑的。

    沉惜忽地想起来御景对槐洲不同寻常的态度。御景应该轮回转世过得并不痛快,可她对任何人都是一副万事不萦于心……甚至快活潇洒的模样。

    但是御景对槐洲却十分不客气。

    沉惜没想太久,因为御景已然笑眯眯地说道:“不过沉惜你吹这种曲子却很好听!勾起了我不少回忆。”

    沉惜拿她没有办法。

    ……但又好像没有先前那种酸涩的感觉了。

    她不由得低声抱怨了一句:“无根无据的,说什么呢。”

    御景笑道:“夸你呀。”

    月轮怔怔地看着两人互动,许久没有说话。

    *

    沉惜想不出自己能将御景斩杀的几率在多少。

    她觉得自己或许有些可怕,竟然在想这样的问题。

    御景只觉得沉惜莫名地沉默。她有些惊慌地问道:“莫非那小子真的对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沉惜只得摇头微笑。

    “并未,并未。”

    御景狐疑地看着沉惜的脸。

    灯下看美人,其意态神韵都在这灯火摇曳中分毫毕现。沉惜只是微微笑着,或许面色有些僵硬,但并非不够动人。

    御景问:“你摆出这样的架势给谁看呢?”

    御景的眼睛像寒星,这是沉惜从第一面时就有的印象,而今——她越发地确定了。

    这却是是个眸似寒星的剑仙。只那一眼,沉惜就莫名地生出自己的内心被看透的错觉。

    她又想起那桃花、那水潭……还有那长着龙角的少女。

    御景曾经说过……她有一世转生为人与龙之女,因此那记忆并不可能完全虚假。

    几分假几分真,沉惜并不清楚。前世的事情,或许是和今生无关的。

    她只是觉得有些不公。

    为何御景便能轻易看透她的所思所想?为何她总要费尽心思揣摩而不得其意?御景如今看到的她,又有多少是她本人?又有多少是某人的倒影?

    沉惜心中觉得冷,脸上的微笑越发完美了。

    御景却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奇特,像是被人用画笔画上去的一般,了无生气,却足够精致。

    御景道:“你不愿说便罢了。只是往后若是愿意说了,一定要告诉我。”

    “你不问?”

    御景忽地笑了:“你让我问我就问,那我多没面子?”

    沉惜:“……”

    和这个人计较未免也太过幼稚。

    她顿了顿,缓缓将事情说了。

    “陛下说我曾与你有过一世缘分。”

    “哇哦!”御景赞叹道,“我也是记得有这回事的!嗐,可惜细节都记不太清了……哈哈哈哈哈好像真的只记得一个影子了。”

    沉惜不是很明白此人为何还能如此一个劲地傻乐。

    女人的心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至少沉惜觉得自己是这样。她一会儿觉得御景记得前世是件幸事,一会儿又为此暗自神伤。

    御景的心里大约是没有这种情绪的吧?

    沉惜顿了顿,又道:“只是陛下只让我看了开头,并未见到结尾处是何情景,大约是……不太好的。”

    御景道:“这也正常。我命中注定孤寡,大约是牵连了你。”

    她说着,像是为自己辩解一般地说道:“如今我已回到天界,自然是不受那些掣肘了。沉惜你大可放心。”

    沉惜瞧着她认真的模样,不由得笑了笑。

    她始终是没有办法拒绝御景的剖白。

    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感到无能为力的事,却也令人不想抗拒。可思及天帝的命令,沉惜的笑容又淡了一些。

    她道:“陛下说……你体质特殊,很容易入魔,若是有朝一日与魔界对抗,便要我拿着景剑跟在你后面,见势不对便拔剑斩之……”

    御景默了默。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渺远。

    却还是笑着的。

    “仙子会用剑么?”

    沉惜亦是一顿。

    “不会。”她坦然地说道。

    温柔又善解人意的沉惜仙子怎么会用剑呢?这未免也太不温婉。

    御景听了,一拍手。

    “好,那就从今日开始教你练剑吧!”

    沉惜不明白她的意思:“怎么?”

    “若是有朝一日一定到了要杀我的时候,我希望是沉惜你动手。”御景看着沉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是什么话!”沉惜本能地想要躲避她的目光,就好像两人只要再对视一眼,那些藏在黑暗处的怪兽就会将她吞噬。

    沉惜只觉得心里头发凉。

    “什么叫有朝一日一定要杀你?”

    御景瞧着她紧张的样子,笑道:“就是假设的意思。假设,就是并不可能发生的意思。”

    “我不会死的。”御景说道,“因此沉惜你也不能死。不然我一个人就太过孤单了。”

    御景不会死,却会一世又一世,永无止境地轮回。

    她是天地间至清之气所化,除非天地相和,万物悉归混沌,不然她是不会死的。

    “我只是觉得……嗯,这样激励你比较震撼嘛。”御景笑着说道。

    沉惜现在就想拔剑砍了她。

    景剑感知到沉惜的愤怒,蠢蠢欲动。

    “哎哎哎——好了好了,我的错我的错!”御景只得摸了摸沉惜的发,权作安抚,“仙子你看,眼下这和魔界的仗是要打起来了。焜瑝那小子八成要拉我去垫背,你说到时你在天界孤苦无依,难不成还指望槐洲那靠不住的来救你不成?”

    沉惜想了想,是这个理。

    可是她又有问题:“焜瑝是谁?”

    御景冲她眨了眨眼。

    沉惜没懂。

    她心里有个隐隐的猜测,却不敢真的联想。

    御景又伸出手向上指了指。

    “就是那个谁呗。”御景微笑答道。

    沉惜抬头看了一眼房顶,被她带着也笑起来。笑容颇为神秘。

    “……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名字的?”

    “他有爹有娘,又不是孤儿,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有道理。”

    沉惜忽地又问:“那他知道自己有名字么?”

    御景沉默片刻,忽地犹疑道:“大约是知道的吧?”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洞府啦。”御景笑道。

    沉惜问:“不留下来么?”

    御景道:“不留下来。”

    她又凑近了问:“是不是觉得很可惜!”

    沉惜:“你说可惜我就觉得可惜,那我岂不也是十分没有面子?”

    御景被沉惜用自己常说的话堵了回去,一时间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说什么话。

    “这……这不一样!”她道,“那你要想我呀!”

    多大的人了,说起话来还像个三岁小孩。

    沉惜脑海里忽地蹦出来“神君三岁半”这样奇怪的词汇。

    罢了罢了。

    “会想的。”沉惜道,“只可惜再过几日你我都要上朝,怕是这相思之味也品不了多久了。”

    御景跟着沉惜叹了一口气。她半蹲在窗框上,又聊了许久。

    “我走啦!”

    沉惜于是目送着御景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

    她脑海里久久萦绕着一句话“为什么御景不直接乘云或是御剑离开?”。

    *

    御景自然是为了偶遇小仙童。

    仙童彼时正在山丘后踱步。她手脚勤快,看不得满地的落花,索性将那花四下一清扫,堆在花篮里。

    月轮叹道:“……明日葬侬知是谁……”

    御景没太听清。她便朝这小姑娘招手:“嘿!月轮月轮。”

    月轮被御景吓了一跳,心有余悸地看过来。

    她却不敢叫御景小点声,重复了两遍:“神君吓煞我也、吓煞我也!”

    “抱歉。”御景便同她道歉。

    月轮于是又觉得不自在了。

    她本是敏感多思的性子,心里也总是想得许多。比沉惜还要多一些。当年沉惜选中她并非没有这层的关系在。

    月轮其实在仙童中并不能算得干练聪慧,资质也平平。可她某些地方却很像沉惜,只是还不会自己挑拣垃圾。

    “神、神君言重了!”月轮讷讷地说道。

    御景原本还觉得好奇,此时便有些奇怪:“难不成沉惜真的不给你饭吃了?小丫头怎么这样一幅表情?”

    御景倒也不算是长着一张好人脸,只是她行事作风向来如此。月轮在一重天时也听过一些沉惜和御景交好的传闻,知道这花神没什么心眼,一心练剑……还沉迷剑神美色?

    月轮也不知道,只是大家都这样说罢了。

    但愿如此吧。

    御景也不耐烦与她多作迂回,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先前给我塞的什么讯息……叫我来这儿一叙,莫非有何要事相商?”

    月轮咬了咬唇,砰地一声跪倒。

    地上的灰尘被她膝盖带起的风吹起。

    “求神君救救小仙的父母!”

    御景笑容一滞。

    “你父母怎么了?”

    月轮于是将她父母是如何有恩于她,又是如何身陷危险说了一遍。她顿了顿,心中并非不恨。

    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那秤在不断地摇摆,而人只是在某些时间往里面添了所谓的砝码。

    月轮想起沉惜的话。那一瞬间的秤便朝着某个不可知的方向倾斜了。

    她咬了咬唇,懵懂道:“沉惜神君也劝过小仙,叫我抛弃父母。可小仙不是这种人……小仙绝做不出这等忘恩负义的事来。”

    御景听了,愣了愣。

    月轮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御景的反应。

    这花神似乎有些发愣,又似乎毫无触动。

    可那对月轮来说也还是某种不可触碰的境界。又高又远。月轮生得没有沉惜漂亮,也从不奢求能像沉惜那般光芒万丈。于众仙之中脱颖而出,甚至飞升。

    可沉惜到底是她在天界才遇见的人。

    天界的人是比不得下界真诚的,也全没有下界的伙伴们那般令人念念不舍……刻骨铭心。

    沉惜更像是一个令人怜惜又无比向往的主人。

    月轮跟随她、效忠她,却永远无法将初心移到她身上。

    一个兢兢业业……服侍了沉惜近千年的仙童竟得不到一句下界的许可么?

    月轮有些恨。

    可她同时也怕。沉惜尚且如此,那来历更加神秘,甚至连具体性别都是个迷的御景呢?她笨拙的巴结示好真的会起作用吗?

    御景别的不知道,但她确实觉得月轮还可以更进一步。

    “哈哈哈哈。”御景揉了揉月轮的头,“别怕,有我在!”

    她的手掌确实是有种安抚的魔力。

    “不过沉惜她一定也有自己的打算。我不骗你,其实刚才沉惜已经跟我说过了你的事情啦。”御景拉着她坐下来,缓缓道,“你想,沉惜是不是也活得怪不容易的,她也很为难嘛。”

    月轮怔怔地看着御景。

    “真的么?”

    当一个人问出这句话时,她基本上就不会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了。

    御景抓住机会,乘胜追击。

    “自然是真的。”

    月轮突然觉得愧疚。沉惜嘴上不说,还埋汰她,居然私底下愿意为她去求御景神君。而她呢?竟还在御景神君这里说沉惜神君的坏话。

    这实在是……

    月轮一个没憋住,眼泪就流下来了。

    这是御景没有想过的事情。

    她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会那么喜欢哭。她看到沉惜哭,心中自然是手足无措的。有些酸有些疼,更多的却是对沉惜这个人的喜爱。沉惜已是为数不多能让她感到烦躁的人了。

    至于月轮哭泣的模样则更是令御景不解。

    她觉得自己说的完全是个好消息。这小仙童竟然莫名其妙哭了起来,是不是心里还有别的算盘?

    月轮委屈。

    御景顿了顿,按捺着心里想要去戳破那个鼻涕泡的冲动。

    原本一个软软糯糯的小仙童,此时竟然哭成了一个泪人,眼睛也红彤彤的。如果说眼睛是泉水的话,那鼻子就是温泉口吧,咕咚咕咚往外冒泡泡。

    还好沉惜不这样哭,不然御景觉得自己一定会忍不住笑出声的。

    可无奈归无奈,有的事还是要说清楚:“我可以带你去下界,可我不日就要上朝,不能在下界呆太长,救你父母出来之后,还是要看你自己经营。”

    月轮点了点头。

    “请神君放心,小仙已有应对之法。”

    “那便好。”御景点了点头,“那就走吧,我们去下界!”

    *

    绥英一眼就看见了他们家的小殿下。

    小殿下还穿着上次送过去的鲛纱裙,那是海界近百年来最有名的绣娘所制,行动间步履生辉,光华轮转,美不胜收。

    好在天河渡口冷清,没有什么仙人往来,否则恐怕此刻早已有好事女仙围过去了。

    御景一屁股坐在绥英的船上,却听他说起这层担忧。

    “这……”她顿了顿,“有什么的呢!我看你也有些门路,人也大方,便在此传授你一套利人利己的法子。”

    绥英撑篙的手一顿:“噢?还请神君指点。”

    御景道:“这有何难,不过是收海界之珍奇,贩之于天界罢了。我来天界也有段日子了,冷眼瞧着这天界女仙平日里日子过得实在清闲,动辄便是一番争奇斗艳。咳……你那是什么眼神?沉惜……沉惜自然不用同她们比美。”

    “简而言之,你将海界的物什运过来,自有女仙争相购买。到时你赚得钵盂满盆,可不要忘了我这个挖井人。”

    绥英笑了笑,又去撑他的篙。

    “若此事能成,到时小将定然携礼登门致谢。”

    御景也冲他笑笑,却不再像往常一样,去捞那天河中的星屑。她乌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边。

    御景何尝不知道绥英并未将她的提议放在心上,或许其中还有别的御景不知道的门道在吧。可她也只是随口说笑,这些都是当不得真的。

    嘴上快活就完事了。

    可御景却在想,究竟何为真呢?

    她并不觉得怅然,只是一味地迷茫。御景很少迷茫,她是上古剑尊转世。有人说先来的是好的,这话不算对,但应用在天界却恰如其分。

    在天界,仙神的资历越老,知道的密辛也就越多。过去的御景只是七尊之中最茫然无知的那一个,可轮回转世之后,那些零星的碎片……那些习以为常的日常,都渐渐成了所谓的“上古秘闻”。

    御景只觉得割裂。

    有一半的剑尊身份在呼喊着她,说你要行天道,你要救众生。可却还有一半在告诉她,你只是个普通人,是要被拯救的众生。

    ……更何况,御景除了是先来者,更是一名已故之人。她如何能得知身后之事呢?

    御景觉得自己前世该是十分喜欢那个桃妖的,她也喜欢如今的沉惜。可每每相处时却总觉得暂存隔阂。她知道这隔阂并不存在于沉惜本身,而是来源于外部的某些因素。

    来源于御景同伙伴一同缔造的天界。这个本该远离一切苦难,永远美好幸福的新家园。

    月轮规规矩矩地坐在船上,只觉得御景神君沉思的模样十分深沉隽逸。令人心生向往。

    方才御景同绥英的笑谈她都听到了,她心里竟诡异的生起一股汹涌澎湃的感情。

    大约是豪情?

    小舟渐渐从七重天驶下一重天,日轮也渐渐隐没云山,只留下一个光芒微微柔和的影子。

    月轮在小舟里,望着遥不可及的未来。

    御景忽地问她:“小月轮,天界和下界,你更喜欢哪个?”

    月轮张了张嘴,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御景缓缓笑道:“你只管说便是,我又不会吃人。”

    “我喜欢下界。”月轮不敢去看御景的脸色,只看着那翻腾变化着的云流。

    “可你在下界的生活应当不超过百年,你在天界……已活过千年。”

    或许是日光太过温柔,又或许是星流确实涤荡了种种顾虑。月轮忽道:“天界虽然好,可终究不是月轮的故乡。”

    绥英只当御景在逗小姑娘,也回过头来,笑着说道:“莫要说月轮这个小姑娘,便是小将,心里也更喜欢咱们的海界一些。”

    “故乡……是不一样的啊。”

    绥英说着,向御景眨了眨眼睛。他似乎是想传递什么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讯息。

    “打从小的时候开始,小将的家人就告诉我,长大之后要保护海界,保护陛下,保护身边的没一个同伴,就像……您一样。”

    御景却只是觉得绥英一个大男人,眨眼睛的样子也颇有趣味。

    她朝绥英笑了笑。

    这在绥英开来是某种隐秘的鼓励,比那些放在台面上的更加激励人心。他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勾起。

    御景也笑。

    可她也怀疑,她真的曾为海界战斗过吗?轮回百万年之后……这世上真的有她的故乡吗?

    *

    别人有的东西,我也要有。

    好在御景没有这样的想法。

    因此她只是稍微感慨了一会儿,便振奋了精神,快乐地划起了水。她甚至问月轮:“你是什么品种,要不要过来浇点水啊?”

    月轮连连摆手,忙道不必。

    在天界,露出本体,做出浇水这种不雅的行为实在是……一件很掉面子的事情。

    “哦。”御景答了一声,看起来莫名地有些失落。

    *

    桃花尽落,一树又一树的枝桠枯萎,无力地委顿在地上。或许是前些日子有过大雨,山石坍塌后,三三两两地躺在山谷之中。

    御景觉得这和月轮所说的“桃源”实在相差太远。不过看着小姑娘惊诧的模样,御景决定还是不要将疑惑说出口了。

    月轮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记忆里的桃源四季如春,终年繁花烂漫。她的父母皆是桃源之中的大妖,就栽在半山腰的地方。月轮虽然是由父母所生,可父母常年化成树形,她还是跟桃源中别的妖玩。

    桃源里的桃妖大约是数不清的,可全都是和蔼可亲的。月轮有时认不得人,只称呼短头发、卷头发这样,却从未有一人待她有不好过。

    这些桃妖都去哪里了呢?

    御景看不过眼,上前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谁知小姑娘一个激灵,竟无力地跪在了地上,泣不成声。

    御景:难道我的力气真的这么大?

    至少御景并不觉得自己天生神力。

    她道:“你莫急,我听闻草木之灵生命力最为旺盛,或许他们只是见势不妙,因此搬去了别的地方。你待我使个法术,探查一番,也好弄清楚来龙去脉。”

    月轮听了,勉强振作起精神,抹了抹泪便看着御景掐诀。

    可她看着看着,便察觉出不对劲来。

    “神君您这个诀是……”

    御景道:“噢,我从前在修仙门派里,我师父教我的。怎么样,有时候凡人用的东西还挺好用的吧?”

    月轮顿了顿,没敢反驳。

    这毕竟是凡人用的东西,仙人用着未免有失身份。御景神君也是她的恩人,此时还是不要拆她的台好了。

    月轮打定主意,便将目光定在御景手中游动的灵力上。

    “你们是什么人!”此时天空上方却突然传来一声叱问。

    御景将头一抬,便看见三个用脚底看人的小伙子御剑站在天上,正居高临下地瞧着她们俩。

    御景高兴地朝他们招了招手:“你们下来!下来!”

    那三个御剑小伙子都穿着统一的蓝白色服饰,面面相觑后中间的那个道:“你是何人,速速抱上名来!不然,休要怪我等不客气了!”

    御景道:“你也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如何要知道我的名字?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们先说来历,我再回礼,如此岂不美哉?”

    三个小伙子:“……”

    月轮拉着御景的袖摆,轻声道:“神君,我们是仙人,不宜与这些修仙者有接触。”

    她的脸涨得绯红,也有些尴尬:“万一让他们认出来我们是神仙便不美了。”

    御景愣愣地问:“为啥啊?”

    月轮几乎是觉得羞耻:“咱们仙人从不轻易下界,但凡下界,要么是功德在身,要做一番大事,要么就是身怀重任,来点化凡人的。若是叫他们知道我们是仙人,我们又点化不了凡人,岂非贻笑大方?”

    御景道:“他们想成仙,为何不自己努努力?成不了仙,还能赖别人的?这世上从没有这样的道理。”

    月轮:“……总之现在起小仙就只是一名普通的小女孩了。您……”

    御景立刻会意。她道:“我是天界的乐神槐洲。”

    她说完,突然想起来什么。

    “真的要谢谢你!小月轮。”

    月轮不解其意。

    御景眼瞧着那三个修仙门派的小伙子已经慢慢地降下来,只得暗地里传音给月轮:“我就说这衣裳怎么能丑得这般风情,原来是我在人间的师门……总之,这三个小伙子是我的徒子徒孙,现在起我必须将身份捂住了。”

    “……若是叫他们知道我这个成仙的祖师连点化凡人都做不到……我的香火估计保不住了。”

    月轮根本不知道应该从哪里才能完美地接下御景的话。惟有无语凝噎。

    近看的话几个小伙子倒也都是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的长相。

    为首的那个道:“我等是剑极宗弟子,识相的话就赶紧报上来历。”

    “……你们宗门不是叫天极宗么?什么时候改的名啊?”御景第一下就没忍住。

    恕她直言,这种肩膀上做出这种山崩式弧度,又有鬼画符一般充满修仙灵魂图案的衣裳,这天底下应该只有天极宗一个了。

    那三个小伙子果然开始用看土包子的眼神打量御景。

    “自数十载之前我派祖师飞升成剑仙之后,我派便改名剑极宗了。”

    御景想起来,她刚入门那会儿,还听说过以前这宗门叫琴极宗的事,看来没认错人。

    小伙子中的一个已经开始挖苦:“你这小子是哪个山村野疙瘩里钻出来的?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剑极宗在如今这普天之下有多少名望?”

    倒是另外两个礼貌多了,其中一个甚至道:“这位姑娘能在如今的世道带着一个孩子走到这里,想必也不普通。师兄还是少说两句吧?”

    开始的那个听了,先是一懵,随后便开始攻击:“这……她不说谁能知道她是个女的?”

    御景觉得这小伙子跳脚的样子颇为有趣,于是故意挑衅道:“你但凡睁开眼睛看看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开始的那个听了,立刻捋起袖子,抽出剑来。

    “你干嘛?”御景问,脸上还带着笑。

    “自然是教训你。”

    “来啊来啊,你来打啊。”

    即使是现在对御景十二万分崇拜的月轮,也不能不说这人的确十分幼稚。她慌忙传音给御景,道:“神君且冷静冷静吧,咱们神仙是不能伤害凡人的。”

    御景没回答,也一本正经地抽出挂在腰上的剑来。

    可惜她没有成功。因为对面另外两个已经联手按住了他们的师兄。

    老二要沉稳些,于慌乱中不忘赔笑道:“仙子不要生气,我这师兄确实不太会说话,还请您莫要介意!”

    老三只顾着点头。

    御景这下子故作嚣张的神情就憋不住了。

    她只好又将剑挂回去,摸了摸头道:“所以你们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么?这里的桃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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