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归雪用剩余不多的灵力将妖兽斩杀,剖出它的妖丹收进了芥子。
他甚至没敢用洗尘咒去抹点剑刃上的兽血,因为他的灵力大概撑不到天亮,就会被完全消解,他现在得留着灵力送这些弟子们回去。
陆归雪收起剑,看着躲在岩壁缝隙里的弟子们一个接一个的出来,检查过其中受伤的弟子,给他们服下止血疗伤的丹药。
沈楼寒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他低着头,在夜色下看不清表情,于是便显得有些阴郁。
陆归雪感觉不太妙,决定马上再抢救一下,便叫了他一声:“阿寒,过来。”
沈楼寒刚开始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根本就没意识到这是在叫他。
“阿寒。”陆归雪很耐心地又叫了一次。
沈楼寒绝不会承认,在反映过来的一刹那,他心里瞬间翻涌起某种将惊讶又不解,欣喜却嫉妒的情绪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这样的称呼放在师徒之间并不奇怪,但对于沈楼寒来说,陆归雪这样叫他的名字过于亲昵,是上辈子不曾有过的事情。
沈楼寒不自觉地抿了一下嘴唇,眼睛看向陆归雪,然后慢慢走了过去。
“抱歉,有事耽搁了时间,我来晚了。”陆归雪说着,从芥子里取出一盒伤药放进沈楼寒手里,“你手臂上的伤,早晚各用一次要,三天后就会好。”
“多谢师尊。”沈楼寒说话的时候还是低着头,他在寒崖小境里淋过雨,头发是湿漉漉地贴在脸颊边,滚落下几滴水珠。
陆归雪想伸手帮他去抹,却见沈楼寒躲闪了一下。
沉默了一会儿,沈楼寒才低声道:“师尊,我自己擦就好,免得脏了师尊的手。”
陆归雪很明白这个时期他和沈楼寒的师徒关系很一般,可能还不太适应这样的亲近,所以也不强求沈楼寒能立刻热情回应。
反正以后多处一处,慢慢沈楼寒就会习惯。
都怪那个瓜皮系统,要是陆归雪能早点想起重生的事情,说不定就能直接开启简单模式,现在也不至于这么被动了。
“走吧,我送你们回去。”陆归雪说着,从戒子中取出一只白玉舟,将弟子们都带了上去。
白玉舟一路飞过寒山小境的入口,再飞过琼山上空。
除开云澜仙尊的瑶华峰外,琼山还有六峰,由六位元婴期以上的仙君执掌。
分别为摘星峰、悬月峰、沧浪峰、岚雾峰、剑歌峰、千秋峰。
六峰如同众星拱月般,将主峰瑶华峰围绕在中央,如果从高处往下看,就能看到山峰之间的天梯和云桥连成一个规整的六边形。
白玉舟上的弟子们修为尚浅,还从未这样从高处俯视过琼山,不由啧啧称奇。
白玉舟在夜幕中划出一道银色弧线,最后缓缓落在了青云台上。
青云台是一座以阵法支撑,悬空而立的巨大广场。它如同一片漂浮的岛屿,置身于山门天梯与瑶华峰之间,是平常举行大型活动的地方,是琼山最四通八达的地方。
陆归雪刚才与其余各峰通了个信儿,让他们派人过来接弟子回去。
弟子们来到青云台之后四下望去,只见清风白云,不见土木根基,不由惊叹琼山的术法精妙。一番奇妙的体验过后,他们刚才在秘境中的那种紧张感似乎消解了不少。
只有那个黑衣黑眸的少年,一张俊美的面容上,却是与他年纪不相符的复杂表情。
沈楼寒独自走到角落的栏杆边,远离人群,似乎不愿与别人呆在一起。
他抬眸远望,刚才在秘境中嵌入他脑海的记忆,此刻已经完全复苏。
沈楼寒梳理着记忆,最后确认,他是从登临三界之尊的前一天,重生到了刚刚来到琼山的时候。
沈楼寒看着自己的手,就在不久前,他还刚刚推开了一扇囚笼的门。那囚笼之中,关着他一生都无可解脱的心魔源头——他的师尊陆归雪。
只要触碰,便被心底的荆棘扎得鲜血淋漓,却又迟迟不能拔出。
是不能吗?还是……
沈楼寒当时还没能想清楚,一切便已经被推翻重来了。
现在,在沈楼寒眼前的是很多很多年以前,还没有被他攻陷的那个琼山。
那时候的沈楼寒还不是令三界胆寒的神君,只是个出生低微,性格孤僻,资质也平平无奇的小鬼罢了。
他作为魔神转世,修仙的资质自然不会好到哪去。
当年进琼山山门时,他只勉勉强强摸到琼山招生的底线。要是运气稍微差一点,前面多出几个好苗子,他恐怕都没资格进琼山的门。
所以当年沈楼寒第一次站在青云台上时,满心都是忐忑不安的情绪,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奢望,就算当个记名弟子,也比他以前的日子要好上百倍。
那时候的陆归雪对沈楼寒来说,是被无数人钦慕着的皎皎天上月,而他只能远远看着,就算伸手也够不到一片衣角。
结果那月亮自己向沈楼寒走过来,问,你愿意做我的徒弟吗?
就只是这么一句话,就让当年的沈楼寒愿意把命都交出去,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后来沈楼寒被镇入魔狱的时候才知道,为什么陆归雪在他面前永远像冰块一样捂不热,为什么他无论怎么努力都争不到陆归雪多看一眼,为什么他会被狠心流放到天弃谷。
原来陆归雪一开始就分辨出了他的魔族血脉,一开始将他留在身边,就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那一刻,沈楼寒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当初的沈楼寒有多喜欢陆归雪,后来就有多恨。
这恨直到如今沈楼寒重生一次都不肯散去,在他心底深处叫嚣着,翻涌着,要让现在的陆归雪也从天上坠落,埋进无尽的深渊中,溅满泥尘。
沈楼寒压下血液中的那份躁动,这辈子,他想看看陆归雪到底要干什么。
*
“哎呀,那是……”
弟子们中间忽然有人发出惊呼。
大家的视线很快被吸引,一齐看向青云台的入口处看去。
夜幕之下,有银发金眸的仙人乘风踏云而来。
云中金光隐现,照得青云台上如同白昼,其威压之重,令在场之人甚至不敢大声喘气。
修士出行时,或骑乘灵兽,或驾驭法器,或召来飞剑。而已臻化境的尊者,则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便可乘风踏云,信手拈来。
如此尊者,世上只寥寥数人而已。
在场弟子中有人很快反应过来,欣喜地喊道:“是掌门云澜仙尊啊!”
陆归雪也看见了,他刚往迎了两步,云澜仙尊便已经到了他身边。
“师父,您怎么来了?”
云澜仙肃穆的眉目间,流露出一丝无奈:“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去寒山小境,让为师怎么放心得下?”
陆归雪有些尴尬,感觉自己就像偷摸跑出门又被家长逮住了一样。
眼前忽然有些模糊,陆归雪用力眨了眨眼睛,那种迷糊的眩晕感却更严重了。他感觉到胸口有阵血气翻涌而上,震得喉咙一阵腥甜。
一口鲜红的血从陆归雪唇边滚落。
溅在他一身干净的白衣上,刺痛了人的眼睛。
沈楼寒原本在栏杆旁远远的看着,此刻却好像不受控制一般,快步朝陆归雪身边跑去。
他皱了皱眉头,察觉到这具还未长成的身体里,还存留着对陆归雪那份虔诚而热烈的仰慕,总在自顾自地想要靠近。
跑着跑着,沈楼寒的脚步忽然又停了下来。
沈楼寒看到云澜仙尊伸手扶住渐渐软倒的陆归雪,将他半抱入怀,温柔又焦急地唤他的幼名:“小雪,我带你回去。”
那是别人的师徒情深,与沈楼寒无关,也与他无缘。
陆归雪此刻极其难受,眩晕感和血腥气将他包裹起来,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身体里的最后一丝修为散去了。
情况看起有点糟糕,但陆归雪却好似松了口气。
上辈子他近乎固执地去走他写下的剧情,以为那是最稳妥的结局,结果最后把自己累得够呛,想要留下的东西都没能留下,想到看到的结局都没能实现。
一切都被湮灭于一场暴风雪。
这辈子,或许不用那么累了。
他想要那些人都好好活着,而他写过的这个世界,也能好好留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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