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记得前朝的绯玉羊脂?”
谢衍微皱着眉,回忆道:“野史中看过。”
“当初进宫盗取绯玉羊脂的神偷,逃跑时从悬崖上摔下,从此音讯全无,直到多年后才重出江湖,四处张榜炫耀他自己盗取国宝的宏伟业绩。你可知这些年他在做什么?”
“莫不是摔下悬崖后便忘了自己是何人,做过何事,多年后才意外记起?”
顾岐从袖子掏出折扇,拿着扇骨点着桌面,说道:“是极,虽说头部重创后淤血未散,一般会让人昏迷不醒。但由于淤血压迫,导致失去某些记忆也未可知。”
他顿了顿,旋即语气微沉道:“淮之,或许你真的忘了些什么。”
谢衍紧握住茶杯,闭了闭眼,这种遗忘的滋味真是该死的难耐。
明明真相就在眼前,而他却像蒙了一层薄纱,什么都看不真切。
“该如何恢复?”
谢衍语气喑哑,似乎是忍着愠怒。
顾岐轻嘘一口气,淡笑道:“我给你开副药方,日日晚上服下。不过,能否医好,我可不知。我虽然师承南阳药师,多年却学成了个半吊子。”
“无妨,你尽管开便是。”
谢衍挑挑眉,示意胡全即刻备好笔墨。
顾岐没立刻下笔,他顿了顿后问道:“不过,你可知那神偷最后如何恢复的记忆?”
“如何?”
“据说是在山下救了他的女子,最初将他身上的宝玉拿去压了咸菜,直到有一日,她将绯玉羊脂从缸里拿出来时被神偷看了个正着,他不出几日就忆起了所有事情。”
“何意?”谢衍转着手上的白玉扳指,蹙着眉问道,
“忘了什么,便将其日日放在眼前,或许滴水穿石,保不准你哪日便想起来了。”
谢衍紧握着拳,心里像是搅起了浪潮。
良久,他似乎是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朝胡全吩咐道:“叫苏怜过来摆膳。”
丢了什么,便日日看着什么,是么?
那他倒要看看,他到底丢了什么念念不忘的尘缘因果。
***
苏怜掀开栎木的锅盖,一阵鲜香掺在蒸汽里腾腾地涌上来。
她伸手将蒸好的鸡蛋羹拿了出来,仔细瞧了瞧,蛋羹嫩黄,平滑如脂,里面嵌着鲜红的虾仁和洁白的瑶柱,淡绿色的香芃丁点缀在上面,看起来很有食欲。
看来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
她嘴角噙着笑意,然后将它用碟子覆上,装进了食盒里。
苏怜又盛了一碗山药粳米粥,在上面撒了些玫瑰蜜饯切成的细丝。正当她准备最后一道冰糖琥珀糕的时候,忽地见着胡全正站在月洞门边,面色为难地看着自己。
苏怜疑惑道:“胡管事,怎么今日如此早,侯爷不是辰正时分才用膳吗?”
胡全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吞吞吐吐道:“阿怜姑娘,今日侯爷叫你亲自去摆膳……”
苏怜正低头在白色的糯米糕上扣着模子,一听此话,吓了一大跳。
花瓣型的软糕被她一哆嗦碾成了碎饼。
她压下心里的慌张,淡定地朝胡全浅笑一下。
然后麻利地又扣了几个花瓣饼出来,再在上面涂上熬好的冰糖柿子酱,最后摆进青花瓷的撇口盘里。
随后,阖上食盒,朝胡全点点头。
解开围在腰上的襜衣,放在案板上,跟着胡全朝正院快步走去。
-
苏怜刚到的时候,顾岐还没走。
他正依在八仙桌上,手里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见到苏怜低着头走过来,眼尖地一眼瞧见她下巴上的紫红。
他挑着眉看谢衍,用扇子轻敲着下巴,眼里都是调侃的神色:“淮之,这便是你说的‘不至于此’,我看你倒是过火的很,下巴都弄红了。”
谢衍冷着脸,沉着嗓子道:“顾景山,没事便早点回你的顾府。”
顾岐耸耸肩,甩了甩袖子。
大摇大摆地跨过门槛,临走前还微微低头,瞟了一眼立在一旁满脸通红的姑娘。
生得确实不错。
顾二爷在心里暗自点评,怪不得让谢衍那个冷石头都动了心思。
他轻轻啧了一声,随后便脚下生风地朝着侯府大门走去了。
谢衍看见苏怜的脸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便知道她听见了顾岐的那些疯话。
他以手握拳掩着嘴,干巴巴地咳了两声,似乎想掩饰尴尬:“过来摆饭吧。”
苏怜咬着唇,接过了胡全手里的食盒,掀开盖子,小心翼翼地拿出蒸好的蛋羹,再捧出白粥、小菜和糕点放在了桌子上,轻声道:“侯爷请用,若有不和胃口的,我下次会改。”
声音轻柔,带着一点糯糯的紧张。
听到她说话,谢衍瞬间又觉得心里漏了一拍。
他抬眼看了看那个罪魁祸首,低着脑袋,像是霜打的秧苗。他心莫名地梗住了,长指敲了敲桌面,问道:“怎得不抬头?”
苏怜听他声音里带着寒意,也不知自己哪儿惹到他了,心里忐忑。
她抿着嘴唇缓缓地抬起了头,只是目光瞥向一旁,像是往谢衍的方向看一眼,便会烫到似的。
苏怜甫一抬头,谢衍就看见了她下巴上的伤。
刚才被头发遮住的大半,看不真切,在她仰起头来,谢衍才发现原来紫了那么一大块,甚是吓人。
他皱着眉想着,自己昨日用的力气连三分都不到,若他用这个力气去拉弓,那箭估计飞不出一尺便会落在地上。
这个苏怜到底是什么做的,稍一用力就斑斑伤痕,还不如泥人儿结实。
他心里暗叹一声。
伤在她脸上,却好像长在他眼睛里,眼睛瞥过去不看,心里却像生了根似的想着。
他沉声道:“胡全,去库房里拿一罐紫玉疏淤膏。”
从前练武,铁鞭抽在身上,抹些这个药膏不出三四天就大好,不过现在他功夫精进,鲜少受伤。
不如物尽其用,赏给她也无不可。
谢衍心里像松下了绷紧的弦,他拿起筷子夹了些茭白凉菜送进嘴里,细细地嚼着。
茭白爽脆可口,带着清香,清淡的口味配上蟹膏异常好吃。
他连着夹了几筷子,又连着喝了几口清粥。
不得不说,这个苏怜还真是做得一手好菜,他又想起了老太君院子里的小厨房,日日给他做油炸卷,元葱包,他用两口就腻得不行,还不如让他啃几个窝窝头。
锦衣玉食了二十载,如今倒是借着苏怜的手,体味了次玉盘珍馐欲罢不能的滋味。
不到一刻钟,谢衍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他接过一旁小厮奉上来的漱口茶,行云流水地漱口、拭手。
瞥见胡全取了东西回来了,便开口吩咐道:“饭食做得不错,这罐紫玉疏淤膏赏你了,现下便涂上吧。”
谢衍知道,一般主子赏赐的东西,下人们能不用就不用,全都收到柜子匣子里存着,以示尊重。
所以他才让苏怜现下就抹上,生怕她脑子转不过弯儿,把药膏锁进柜子里,浪费了这上好的伤药。
苏怜听他的话,心里一惊。
她愣愣地接过胡全手里的药,直到打开盖子,薄荷的味道冲进她鼻子里,她才回过神儿来,明白谢衍的意思。
是叫她现在就涂在下巴上。
苏怜咬着唇,只觉得心里难堪,只觉得谢衍绝对是故意在搓磨她。
她蹙紧了眉毛,颤着细白的手指,伸进瓷罐里轻轻一划,凝冻儿样的药膏覆在了指尖上。
苏怜抬了抬眼眸,看见谢衍正目光幽深地看着自己,她手抖地更厉害了。
胡全瞧见这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他心明镜似的。
自己家侯爷对这阿怜姑娘态度不同,连御赐的药膏都拿来给她用,再联想到侯爷这两日对她格外上心……
胡全觉着他们这些下人杵在这,怕是碍眼的不得了。他对着一旁侯着的小厮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悄悄地躬着身退了下去。
这厢,苏怜心里还在天人交战着。
最后顾不上羞,轻轻抬起下巴,把药胡乱地抿在了下巴和脖颈上。
旋即,马上低下了头。
谢衍看她涂地乱七八糟,心里有气。
也不知道她在忸怩什么,涂个药而已。他从前都直接裸着膀子坐在院子里,让小厮帮他在后背上药,也从未羞窘过。
况且,仅仅是涂上却不揉搓开也是徒劳,指尖生热,才能将药力渗入肌理。
他语气不善:“用力些不会吗?“
苏怜咬着贝齿,面上更窘,用力拿指腹搓搓下巴两下,又马上垂下手来。
谢衍瞧她毫无章法,心里鬼使神差地生出股冲动。
他猛地站起来,逆着光俯视着她。长指探入罐子,挑出些琥珀色的药膏,伸手就要点在她下巴上。
苏怜被他吓了一跳,刚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便被谢衍直接按住了肩膀。
随即,她感受到冰凉的触觉攀上了皮肤。但冰凉的药膏后面,却是灼热的粗砺指腹,顺着自己的下颌线缓缓摩挲。
她像是被点住了穴位,一动都不敢动。心口像塞了只狡兔,只要她松一口气,便会从嗓子里蹦出来。
艾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苏怜看着谢衍深黑的眼眸,里面翻滚着滔天海浪。
几个呼吸之后,药膏的冰凉销声匿迹,只剩下他的手指越来越热,肩膀上的力气越来越大。
苏怜微微偏开了脸,嗫嚅道,“好了吧…”
声音细若蚊呐。
随后她感到谢衍的手顿了顿,顷刻间肩上的桎梏松开了。
“下去吧。”
谢衍手背到身后,轻捻着指尖,语气哑得吓人。
苏怜如获大赦,顾不得行礼,转身就跑了出去。
谢衍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心里像是着了火。
刚才他指尖不小心擦过她唇瓣的那一刻,他似乎想起了些事情。
同样的清晨,同样的姿势。
他好像也是这样低着头看着她,面前的女子的脸颊也是同样的绯红。
同样的,那都让他有一种吻下去的冲动。
谢衍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他一定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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