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胭脂的味道。
虽然苏怜鲜少会用胭脂,但是她在宛州经营着那家小饭馆的时候,客人里男女老少络绎不绝。美艳娇柔的夫人,带着帷帽未出阁的姑娘,苏怜都在她们身上闻到过此类的香气。
原来他晚上未曾回来用饭是去见了其他人……
苏怜心跳好像空了一拍,顷刻间就变得空落落的。
她将白瓷碗放在了谢衍面前,递上了瓷勺,便赶忙收回了手,背在身后,细白的手掌不自觉地蜷成拳头。
她向后退了几步,立在不远处,低头等着谢衍其他的吩咐。
谢衍看向面前的瓷碗,碗中的浮元子像是白玉团子,圆滚滚地飘在米色的汤水里,飘散出了淡淡的桂花甜香。
他舀了一颗送入口中,糯米又软又弹,轻轻一咬,桂花内馅便溢出到唇齿间,带着蜂蜜的香气。他一顿未顿地接连吃了四颗,胃里渐渐地涌上来一股暖流,让他的四肢百骸都舒展了些。
他明明已经多年没有吃过糯米汤圆,但这味道却格外得熟悉,甜甜的,带着淡淡的暗香。
最后还剩下一颗浮元子的时候,谢衍心里竟生出了小时候偷吃糖人的那种不舍,他自嘲般一笑,旋即便把最后那颗红豆沙内馅的汤圆盛到了勺子里,送到了嘴间。
“很好吃。”他淡淡褒扬道,将勺子放回碗中。
“谢侯爷。”苏怜答得简单,多一字也不愿再说。
谢衍微蹙着眉,看了一眼她笼在夜色中的面孔,眸子里像是浮上一层戒备,低眉敛首看得他心烦。
电光火石间,他又想到了刚才尝到桂花内馅时涌上心头的熟悉感,谢衍凤眸微眯,盯着苏怜脸上最细微的神情,轻声唤她:“苏怜。”
苏怜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那两个字从他薄唇中溢出,带着些沙哑的意味,但她却也听出了其中的冷意和试探。
她背在身后的手握得更紧,极小声答道:“侯爷有何吩咐?”
谢衍语气暗含寒意:“我再问你一次,你与我,当真从未见过?”
苏怜身体猛地僵直,心乱如麻。
自己在何处又漏了端倪,才叫他再次产生怀疑……
浮元子!
在宛州的那间小得不能再小的饭馆里,她曾为谢五郎做过一次桂花甜酒馅的浮元子!
苏怜苦笑,便是她今生今世都闭口不谈,将这段时光都埋在心底,但它依然是真实存在过了,烙印在了枯寂的时间里。
只要抽丝剥茧,便能将它展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便是想瞒,又能瞒多久呢。
一瞬间,苏怜甚至想直视进谢衍的眼眸,一字一句地朝他说道:“你与我曾定下婚书,拜过天地,洞房花烛。”
但她唇齿间似有千金重担,她惶然地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若是说出了,谢衍会相信吗,即便是他相信了,甚至他回忆起了过去,他又会怎样看待自己呢?
一个在新婚之夜背叛他逃走的懦弱女子,还是一个见到他是侯爷身份就转身相认的趋炎附势之人……
苏怜睫毛颤着,内心百转千回,她开不了口,也无法开口。
他是宁远侯谢衍,是生在朱门绣户,长在金玉良舆间的矜贵的侯爷,不是那个从小失去双亲,漂泊天涯的谢五郎。
若他是谢五郎,苏怜就可以嗔怒地问他那微弱的石榴花粉香气是从何而来。
若他是谢衍,她问不出一个字儿,一个音儿也不行。
千般尘缘最后都会变成潺潺流水,顺着两人之间身份的鸿沟留到无人知晓的河流深处。
何必挂碍。
良久,苏怜轻启唇齿,道:“回禀侯爷,小的……从未见过侯爷……”
她缓缓吸气,顿住,旋即颤声道:“千、真、万、确。”
谢衍看向她颤着的浓密眼睫,还有话语中的决绝之意,心里腾地升起了无名怒火。
竟是这般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关系吗……
罢了,谢衍在心底冷笑,再也不想和她争执。他对苏怜的回答未置一词,猛地站起身转身朝着月洞门外走去,没再回头。
***
日子一晃就到了九月。
连着十几日,谢衍都在老太君的东院用膳。
苏怜一下子闲得不行,满院子就她一个闲人,地位尴尬得紧。她曾悄悄找过侯府里管事的陈妈妈,问她自己到底该走该留。
陈妈妈可怜她一个姑娘孤身在京城,便宽慰道:“你这姑娘家家,在京城举目无亲,便暂且先留下吧,平时和小满把下人们的饭食做得丰盛些,府里的月银还是照常发。”
她拍了拍苏怜的手,语气温柔地悄悄道:“若是侯爷没发话,我便装作不知情,这偌大侯府也不缺你一个人的月银。”
苏怜咬咬唇,朝她点了点头。
她愈来愈觉得谢衍这个人捉摸不透,明明前些日子还要她次次去摆膳,转眼间便再也不在寒草阁用饭,竟是懒得再见她一眼。
苏怜轻叹一口气,然后晃了晃脑袋,不再去想。
随后,她认真盘算了一下后厨里储着的瓜果蔬菜,米面粮油。觉得支撑不了五日,便决定今日要抽时间再到市集上采购些。
不过今日,她倒是可以去巷子的南边看看,那里的食蔬大部分是没那么新鲜饱满的,价钱也划算。
谢衍最近不在正院用饭,那她就无需准备那些“光鲜亮丽” 的食材,陈妈妈、小满小殊,大家都不在意这些,省下来的钱正好拿来去糕点坊买核桃酥,小满那个小丫头最近越来越嘴馋。
苏怜在晌午给大家做了些糟醋萝卜和清炖羊肉后,便拉着小满提着个竹篮子,两人朝着城南的巷子慢悠悠地走去了。
今日阳光和煦,槐树青碧,风虽热却不烈,柔柔地抚在脸上,让人心情愉悦。
苏怜也是好久没见过如此好的天气,连心里的郁结也疏散不少。
她领着小满一路穿过城里的酒楼茶馆,走到了城南的集市里。
寻了一处买豆子的铺子,开始在里面细细地挑些红豆和黑豆,想着可以用来配米煮粥、煮饭。
每次她在煮饭时撒进去一把红豆和地瓜粒,后院的人便都能多吃下去半碗。于是最近,她次次都加上些豆子,本来满打满算可以用上半个月的红豆转眼间就见了底。
小满正在乐此不疲地把爪子插进去豆子堆里,哗啦哗啦地搅着里面的豆粒。
苏怜也不知道这普普通通的一堆豆子到底哪里好玩。她带着歉意地朝老板笑了笑,最后称了五斤的赤小豆,和两斤的红豆。
临走前她看见层层叠叠的袋子后面存了一小袋儿的相思子,红艳艳得像是水润的玛瑙。
苏怜心里喜欢,便准备买一小把,可以用来穿在荷包的穗子上,肯定是好看的紧。
她从荷包里又拿出来一些碎银子付好了账,便将那一小把相思子放进了随身的荷包里,随后就拉着小满朝另一边的鱼肆走过去。
最后,两人提了两条草鱼和一大篮子田蜾,并上一大袋子豆子和两捆香椿和芹菜,朝着侯府的方向走着。
路过蒸玉坊的时候,苏怜本想掏出些银钱拿给小满让她去里面买些核桃酥。
但是当两人提着大包小裹走近的时候,却发现店面门口围了一大圈子人,把整条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小满爱凑热闹,蹭得一下就凑了上去,苏怜没拦住她,只能亦步亦趋地跟上前。
只见人群的中央,是一驾豪华奢靡的马车。
四匹鬃毛油亮的枣红色骏马立在那里,拉着的车舆车顶四角坠上了金色的响铃,帷裳是黛青色的锦缎,红木雕花的窗牖镶着金色嵌边,在日头下闪闪发着光。
只消看上一眼,便知道这马车中的人物非富即贵。
苏怜下意识地不想凑这个热闹, 在她的印象里这些贵族子弟乘坚策良,履丝曳缟,养得都是炮仗样的脾气,就像是宛州府家的小少爷,横行霸道、目无王法。
她赶紧向前挤了几步,拉住小满的手腕,轻声唤道:“小满,先走吧,下次再带你来买核桃酥。”
小满撇了撇嘴,执拗地踮着脚看了一眼那驾车马。
苏怜顺着她视线看过去,才发现原来是车轴断了,故而停在了路当中。
两个赶马的小厮正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等着车舆之中人的发落。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滚下来,淡青色的袍子都湿成一大片深深的靛蓝色。
苏怜见此情景,心里更是骇了几分。
正当她想领着小满退出人群时,身后突然穿来一阵喧嚣嘈杂。转头看去,是一个急得满脸通红的小厮,急吼吼地赶来了驾新的马车。
人群自动地朝两处分开,却没散开,反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那黛色的帷裳后面究竟是哪位贵人。
正要随着苏怜往外走的小满突然停脚,仰着脑袋想看看里面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然而就是这么一顿,苏怜就看见了马车的帘子被一双修长的手掀开,里面走出了一个气质阴狠凌厉的男人,他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一双鹰眼淬着寒芒,绯红色的袍子上绣着淡银色的蟒纹。
气势衣着无不昭示了此人是天家那几位皇子中的一人。
那人朝着苏怜和小满的方向看过来,眯着眼看着那驾来接他的马车。须臾后,却倏地将刀子一样的视线定住,直直地盯着苏怜的脸庞。
苏怜只觉得周身猛地被寒意笼罩,那个男人淡褐色的瞳仁好似箍在了自己身上。
那种感觉不寒而栗。
像是倒春寒时凛冽的风,刮骨般的痛。
旋即,她见着那个男人眼睛里精光乍现,朝自己展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苏怜害怕地后退两步,然后马上低下了头,紧紧拉着小满朝外面挤去。
余光瞥到那人对两个身强体壮的小厮附耳低语了几句,那两人便朝自己的位置快步而来。
要跑!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注意到自己,为何会露出那样的带着些疯狂的神色,但苏怜知道这绝不是个善意的征兆。
小满被她拉个趔趄,嘴里嘟囔着:“阿怜姐姐,你跑什么啊!”
苏怜来不及和她解释,只能尽全力地拖着她小跑起来,手中的草鱼没抓紧,落在地上打着滚,苏怜却来不及拾起。
眼见着那两个人越来越近,她知道自己跑不到侯府的侧门,便会被追赶上。
她推开小满,朝她哑声喊道:“你快去侯府找些府卫,我在醉仙楼的一楼柜台边儿等你,快去,别回头。”
苏怜知道,那个人应该是只想抓住自己,若是小满趁着人群稠密跑走,估计他们暂时也顾念不上。
在下人们喝茶闲聊的时候,苏怜偶然听到醉仙楼是京兆尹顾家大爷家的产业,若是自己坐在一楼堂座里,想来他们也不敢大庭广众之下将自己拖拽走。
这般想着,她推开小满后将篮子一股脑扔在身后,几个凑热闹的挑夫被菜砸到脑袋上一片哗然,推搡着寻人,正好稍稍拦住两个青衣小厮的步伐。
苏怜看到小满跑出来十几步远,而那两人仿若不打算去追,便心下稍安,脚步加快,朝着二百多步外的醉仙楼快速跑去。
她鲜少动弹,没跑几步肺里就像是扎进了刀子般难受。
但她脚下不敢放慢,她对那个车舆里的男人好似有着天生的恐惧,她不敢想象若是自己被他的人制住,面临的将会是何等景象。
苏怜提着裙角,拼了命地跑着,身后愈来愈响的哒哒脚步声像是敲在心上,令她双腿打颤。
正当她跑过一处巷子口时,却突然感到胳膊被人用力捏住,铁钳般巨大的力量拉着她向一侧倒去。
顷刻间,她又感受到腋窝下被人使力,身体骤然失重,整个人腾空而起,落在了一侧的房顶上。
脚下的瓦片窸窣作响,苏怜僵直着不敢动作,看着那两个小厮疑惑地看向巷子里,随后就像是无头苍蝇一般跑向远处搜寻。
她长舒一口气,回首去看那个救了自己的人。
瞬间,她思绪空白,不禁喃喃出声:“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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