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怜长舒一口气,回首去看那个救了自己的人。
瞬间,她思绪空白,不禁喃喃出声:“是你……”
身后的男子面容清秀,眉眼间均带着君子端方的淡然气质,像是立在雨雾中的修竹。
苏怜曾经见过他几次,那时在宛州的杏安巷里,他有时会坐在谢衍的一侧,低眉敛首地喝着茶,从不多话。
却没想到在京城还能再次遇见他。
“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救。”苏怜朝他微微颔首,压下心中的惊惧,柔声道谢。
那人轻“嗯”一声,随后便问道:“苏姑娘,你怎么会在京城?”
苏怜微怔,他竟然还记得自己……
她心里一颤,决定寻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如果告诉他自己目前在侯府后厨做工,那凭着他和谢衍的熟稔,他必定会告知谢衍实情,自己的谎言将不攻自破。
苏怜咽了咽嗓子,斟酌半晌,装作淡定地答道:“几月前我偶然得到家人的消息,便赶紧到京城来寻亲。”
那人若有所思地点头:“那可有寻到?”
没想到他竟然刨根问底,苏怜差点舌头打结,支支吾吾:“未曾寻到亲眷,许是当初消息有误。”
那人见到苏怜神色怆然,便没再询问,而是将目光扫向远处那两个青衣小厮,语气凝重道:“京城权贵大多…沉湎声色犬马,你在这儿还需小心。”
顿了顿又道:“若是没有其他要紧事,还是尽早回到宛州为好。”
苏怜冷不丁听到他的关心,心下疑惑,但还是真心实意地向他福身道谢。
那人朝她点了点头,道:“那两人已然走远,我带你下去吧。”
苏怜脸色僵住,毕竟男女大防,刚刚也是迫不得已事急从权,现下若是他再带自己从屋顶上下去,少不得……
她用手捏着袖角,咬着嘴唇恳求道:“这位公子,可否…寻个梯子来。”
那人见她神色尴尬,也知道自己刚才实属唐突,他沉声道:“稍等。”
随即,他跳下屋檐,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从隔壁商户的后院里拿出了个八尺多高的梯子,立在了房檐下。
苏怜提起裙角,小心翼翼扶着梯子,慢慢挪腾下来,足足花了快半盏茶的时间。
当她的绣鞋终于踏在地上的时候,苏怜长舒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直到快要抽筋的双腿,朝着那位公子再次道谢。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转身便要纵身离去。
苏怜刚想问他姓甚名谁,想着若是此后见到,定会好好报答。
结果她还没开口,那人转眼间就不见了。
她不敢再耽搁下去,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不远处的醉仙楼里,坐在一楼的角落,望眼欲穿地盯着醉仙楼的大门,等着小满找来府卫接她。
结果,她最后没等来穿着玄衣银甲的侯府侍卫,反而是看到了一个穿着绯红色衣袍的纨绔公子。
手里拿着折扇,风流倜傥地扇着风。身后的小满急得眼圈微红,正一个劲儿地扯着他的袖子,似乎是想让他别再磨蹭。
苏怜站起身,朝着小满的方向唤了一声,只见小丫头眼睛倏地亮起来,朝着自己的方向快速奔来。而她身后的绯衣公子桃花眼微眯,似笑非笑,悠闲地跟在她身后。
苏怜记得她曾经在寒草阁的门口见过此人,谢衍唤他叫做顾景山。
这京城里身份显贵到能与侯爷交好,况且又姓顾的也只有顾家的公子。
她心里紧绷着的弦松懈下来,有他在,想来两个人应该是安全无虞了。
她看着站在一旁哭鼻子的小满,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了她一下,随后曲膝,朝着顾岐行礼问好。
顾岐看着眼前这个镇定自若的女子,心里暗赞。
刚刚从那个哭鼻子的小丫头断断续续的描述中,他也算对事情始末知道了个大概。
能在危急的时刻敢于取舍,自己担着风险,让另一个人跑去通风报信,这步棋走得到也算是有急智。
并且能第一时间想到要跑到醉仙楼来,而不是傻乎乎地顺着巷子逃回府,这个厨娘倒是生了个七窍玲珑心。
谢淮之艳福不浅啊……
顾岐唰地一下收了扇子,朝着苏怜风度翩翩地说道:“苏姑娘不必惊慌,在醉仙楼的地界,有我顾岐在,没人能欺辱你们二人。况且你是谢侯爷家的人,我定不会让你的安全出了差错。”
苏怜面上微红,他那句‘谢侯爷家的人’怎么听怎么别扭。
不过她也不是斤斤计较字眼的人,现在顾岐能护住她们安全,就已经是大恩大德了。
于是她礼貌地展颜一笑,没再做声。
顾岐挥手招来了前台的掌柜,低声吩咐:“去寻一辆马车,并上五个身强体壮的护卫,腰上都带好醉仙楼的胡桃木腰牌,顺着永乐大街走,送这两位姑娘回宁远侯府。”
那掌柜低头称诺,马上脚不沾地地张罗伙计备马套车去了。
顾岐吩咐完了便打算转身离开,却看见那个刚才向他求救的小丫头还在哭得稀里哗啦,那眼睛肿得像毛桃一样。
他心里不由地觉得好笑。
刚刚她在街上看见自己,就像是猫捉耗子一样地扑上来。
顾岐倒是对她有些印象,知道她是宁远侯府的下人。却没想到就是这么个下人,竟敢扯着他的领子叫唤。大有他不答应去救人,她就要把他生吞活剥了的气势。
顾岐打心眼儿里觉得好玩,当时就忍不住逗弄她,说:‘他和她的那位苏姐姐乃事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没什么心情去救她。’
结果这丫头片子竟当街抱着他的大腿哭起来。当时就在叹春楼的门口,一排的姑娘从二楼的回廊频频朝下看。
顾岐觉得他要是再不答应她,那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一世英名就要毁于一旦。
于是,他便被她一路扯着袖子,紧赶慢赶地跑了几百步,总算是赶到了醉仙楼救人。
好在这位苏姑娘没伤到一根毫毛。
不然,不光是这个小丫头天天要找他来要债,连谢衍也得把自己拆卸入腹。
顾岐想到谢淮之那阎王爷一样的冷面,打了个寒颤,旋即,脸上对着苏怜的笑更是和气了几分。
最后,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总算是一切都备好了。
苏怜和小满从醉仙楼的后门悄悄地溜出去,趁着四下无人爬上了马车。
临行前,顾岐送了一大包核桃酥,总算是止住了小满的哭声。
终是在酉时三刻的时候,二人才到了侯府的侧门,苏怜把脚跨进门槛那瞬间心才揣回了肚子里。
她长舒口气,然后直奔膳房。
后院二十多个人现在还在饿着肚子呢。
***
宁王府
雕甍绣槛,碧瓦飞檐,腾挪翻转,缭绕青烟。
李徽明单手持着一串蜜蜡玛瑙佛珠,跏趺盘膝坐在榻上,手里缓缓地捻着隔珠,嘴里念着“除贪念痴,杀烦恼贼”,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面前衣襟半褪的舞女歌妓。
纤纤素手,腰肢轻摆,手里拿着十面埋伏的琵琶,嘴里念着动人心肝儿的艳诗。
轻把郎推,渐闻声颤,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试与更番纵
女郎们声音娇柔,宛若莺泣燕啼,李徽明眸色渐暗,长臂一展,便捞了近身的一个歌妓锁在怀里。
纹银的梅花簪从青丝中掉落,簪尾尖锐,划坏了李徽明手中的珠串,淡黄色的圆润母珠豆子般噼里啪啦撒了一地,李徽明却没心情拾起重串。
整整十八年,他念着褪尽凡念,离欲阿罗汉,却在见到那梅花簪的第一眼便想着斩断所有佛缘。
他扼住那女郎的下巴,将她脸掰向自己,粉颜微醺,眼儿妩媚,满身香雾,撩人心神。
他将鼻尖缓缓划过她细白的颈子,最后移到鲜嫩红唇上,最后他扯下肩头碍眼的紫烟罗,揽着细腰猛地使力,那含苞待放的冬雪梅花就压在了身下。
触目下的都是白,眼睛里的都是欲。
他带着赤玉扳指的手扯着她的发丝,想贴近去吻咬,却不由得顿住,这不是她,不是十八年前的那个人。
那个女人永远都不会拿这种眼神去瞧自己,那双潋滟的杏仁眼只有恨和惧。
李徽明败兴地从洁白无暇的胴.体上起身,随手抓过一旁的织锦毯子,扔在了那个歌妓的身上。
肮脏下作的窑子里的女人,怎能与她相比。
他深深吸气,似乎是想将屋子里燃的檀香全都吸进肺里,才能找回一丝清明。
但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在他今日看到那个女子的那一刻,他就像是摔下高台,只留刺骨的震颤。
太像了。
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圆润的像是牡鹿一样的杏核眼,里面好似载着让人销魂的魔力,粉面桃腮,花骨朵一样欲绽的红唇,一头缎子一样柔且亮的青丝,钻进他的心里。
他曾经以为十八年前那个女人死了,他的心就如同干枯松枝一般不再鲜活,但如今它就像是火焰一般地跳动。
就像是火之于烛蜡,光之于灯盏。
他想要得到她。
李徽明轻叩紫檀陶案,一旁候着的小厮双腿打颤地低首凑近。
“如何,人可找到了?”他声音如同遒劲枯枝,干哑得吓人。
“禀……禀大人,还未……”那小厮似乎忍住嗓间哽咽,断断续续地说道。
李徽明目光幽暗,只觉得期间气势冷得刺骨,几个呼吸后,他微启薄唇,语气冰得吓人:”无用之人,不必留下了。”
那人懂得这是宁王震怒的征兆,他不敢停留,连滚带爬地退出厢房,生怕到时候死的就不止是那两个倒霉货,说不定自己也会人头不保。
李徽明眼睛微闭,又回味起了在蒸玉坊门前那惊鸿一瞥,那个姑娘手里仿若拿着些瓜果蔬菜,想必是酒楼或者大户人家的小厨娘。
在京城,别说是一个厨娘,就算是高门大户家的嫡女,他也照样能掠来作禁.脔。
他拾起那个歌妓留下的八角梅簪子,嘴边浮起了瘆人的冷笑。
阿幽,你我是天定的姻缘,即使你已经去了,我依然会寻到那个和你相似的女人,让她代替你陪在我身边。
至死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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