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手指摩挲着箭杆, 感受着木头上的纹理,随即手指缓缓使力, 将其轻轻弯了弯。
木质触手生凉,坚韧难折。
是黑纹的山茱萸木,——是做箭极好的木材。
冬日藏在冰天雪地中不裂 , 夏日在梅雨时节亦不发潮, 若将其做成剑鞘, 一柄便要百金之数。
谢衍凝眉沉思, 细细打量着手中的箭簇。
长度略短, 箭羽的毛较薄,不像是弓箭,而像是某种特殊的短弩,藏在袖中, 作为暗器。
谢衍与谢九川相识多年,从未见过他摆弄过此种武器, 两人从京城启程时, 一路上他也从未见过谢九川袖子里藏了箭匣子。
也就是说, 这弩.箭应该是其他人送给谢九川的。
黑纹山茱萸只在晋北一带有分布, 又极其稀少, 每年伐下的木材,要么是做成了剑鞘、佛龛送到宫中,要么就是被达官贵人买走,做些手把件赏玩。
故而在宛州这座小城…绝不可能有人贩卖黑纹茱萸的弩.箭。
电光火石间,他忽地想起去年的晋北气候反常, 从正月旱到了八月,林间野地,满是黄沙。
谢衍双手使力,猛地折断箭杆,发现深棕色芯子里,全是皲裂的纹路。
这是无疑去年伐下的枝条,因为缺少水分,所以木质干燥,在内芯里产生了裂痕。
而李徽明去年…便在晋北监军。
事到如今,一切的线索似乎明朗起来。
谢九川是效命于三皇子的,似乎还颇得他青眼,甚至珍稀难求的茱萸木做的袖箭也赏给他。
而谢九川在京城时还没拿到它,到了宛州后便用此箭与自己交过手…
那便意味着,他在宛州的期间曾见过李徽明,或许是向他禀报了什么了不得的辛秘,所以三皇子赏赐下了此箭。
谢衍阖了阖双眼,一股无力感从胸口升腾起来,他与谢九川从小相识,本以为是情同手足,却没想到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倒戈。
罢了,既是如此,那他也无需再手下留情。
唯有将谢九川抓捕,他那些漏成筛子般的记忆才能补全,他师父遗留下的隐秘,他才可以拨开云雾。
“谢六,你快马回京,释音园东厢房的玉佛里藏着个貔貅玉佩,还有一本书卷与一封信,你速速将它带来荆州。”
谢六低头称诺,旋即快步退了出去,留下谢衍一人背手而立,在静谧的昏暗中身影更显寂寥。
谢衍心底苦笑。
他从未想过自己也有无耻的一天,拿着谢九川父亲的遗物作为诱饵。
谢九川的父亲死在了一次刺杀中,为保护老宁远候而被利剑穿心,死相极惨。
那时谢九川才七岁,谢衍的父亲可怜他年纪尚小就失去父亲,便将他改姓为谢,和谢衍一起同吃同住,一同练武读书。
谢九川并不知他父亲的真正死因,只以为是沉疴难治,后来他年岁渐长,自己偷着调查过几次被谢衍识破,而后便再也没提过此事。
现在想来,
若是自己的父亲无声无息的死了,而自己又被息事宁人般的施予了恩惠,任谁想,都会觉得事有蹊跷。
怪不得谢九川对真相如此执著。
谢衍背在身后的手极缓地转着玉扳指,心思千回百转,只盼着那些遗物能引诱谢九川来荆州。
纵使自己这件事算得上是辜负忠烈,无疑是小人行径,应该被戳着脊梁骨骂,但自己还是要这样做。
只要是为了师父,他被千刀万剐也不怕。
***
孙府
青黑色的瓦檐上积满了雪,屋子里的橘色烛光顺着掀开的瓦缝透了出来,在暗夜里划出道口子。
屋内孙守正穿着里衣,身上披了件狐狸毛的大氅,手里捧着个碳炉,哆哆嗦嗦。
“我就说,让你早日停了那药,你非不听,现在可好,一到冬天便手脚不听使唤!”
守正夫人陈氏正拿着帕子抹着眼角,尖锐聒噪的声音念念叨叨。
“这药是我想停便停的吗?!光是知府衙门里,一半儿的人都用过这香料,你看看有谁能戒掉的!”
孙守正叹了口气,又将碳炉抱紧了些,旋即压低着声音道,
“罢了,你也别太担心了,只要咱们把那个谢公子也拉拢到知府那边,周大人高兴了便会赏下来舒解的药,到时候我也能好生过个冬天。”
陈氏打了个激灵,一听她夫君提起谢公子便脊背发寒,皱着眉颤声道,
“我怎么觉着那人不简单…尤其是他夫人,和苏姨娘长得一模一样,那天我还以为自己见鬼了!”
孙守正皱着眉想了会儿,似乎在回忆里大海捞针,
“你还记不记得苏姨娘刚来三皇子府的时候,天天吐得昏天黑地。你那时就住在她院子旁边的后罩房,那些日子还和我抱怨过她呕嗓子的声音,隔着两道墙都能听见。”
陈氏似乎也想起来了,道,
“我记起来了,不过那个时候她不得宠,进了府,王爷一次都没去看过她,更别说帮她找大夫了,我那时还以为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晦气得很…”
还没说完,她突然捂住了嘴巴,瞪大眼珠子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你的意思……是说她肚子里怀了种?这个谢夫人是苏姨娘的女儿?”
“那…那她在入府前就怀了,定然不是王爷的子嗣啊……”
孙守正叹了口气,只觉得这高门大院里的恩怨情仇复杂的很。
不过他又想到苏姨娘后来失踪后,他家王爷双目猩红,疯了般地满京城找人,直到他离京前,还时常见到王府的暗卫来去匆匆,禀报那个女人的蛛丝马迹。
“你说……我们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王爷?”
孙守正压低嗓子和陈氏说道。
他在这个城门守正的位置上扑腾了多少年,都毫无起色,若是趁着这个机会……
说不定能得到王爷的赏赐重用。
“你、你确定?到时候可别搬起石头砸了咱们自己的脚!”
陈氏怕得要命,一想到那个阴晴不定的主子,便不由地手脚冰凉。
孙守正咂么了下嘴巴,缓缓道,
“王爷前些年一直在找苏姨娘,这个谢夫人就算不是苏姨娘的女儿,也和苏姨娘脱不掉干系。只要是和苏姨娘相关的,王爷都会看重的。”
半晌,他似乎下定了决心,从炕桌里抽出张宣纸,开始拿笔写信。
富贵险中求,他冥冥之中觉得,这个消息将会让他平步青云。
屋子里重归寂静,而房顶上的人,也悄悄地盖回砖瓦,鹊起兔落,轻盈的身型消失在夜色中。
***
荆州城南的四进宅院里,
谢衍靠坐在红木雕花的交椅上,手指轻敲着桌案,听着暗卫详尽的回禀,眉间纹路愈来愈深。
他不信什么巧合,更不信两个毫无关系的人会生得如此相像。
所以谢衍现在心里基本已经认定,那位苏姨娘很有可能是苏怜的母亲。
似乎他现在才明白,为何李徽明见到苏怜时,眼神中全是扭曲癫狂。
还好他带着人来了荆州,不然若是将苏怜留在京城,没有他的羽翼庇护,李徽明不知道要闹出什么风波。
只是这位苏姨娘身上有太多谜团,为何她怀着身孕还被纳入王府,为何她后来能在密不透风的王府守卫下逃走?
谢衍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他可以从苏怜口中探得一二,但是苏怜在宛州时便对自己的父母三缄其口,现如今会老老实实地把实情告诉他吗?
谢衍轻叹了口气,敲击桌案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猛地握拳,下定了决心。
他必须要问,
必须要问得清清楚楚。
不理清这其中的头绪,他就无法未雨绸缪,更无法得知李徽明每一步棋的目的。
谢衍撑着椅子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进了苏怜歇息的厢房里。
屋子里静悄悄的,她似乎还未醒,呼吸清浅,像是乖顺的小猫。
苏怜其实已经渐渐转醒,只是神智还有些迷迷糊糊,她忽地感觉眼前一片刺眼,微眯着睁眼,才发现是谢衍伸手掀开了床帐。
他俯视着自己,眼中的神色晦暗不明。
“怎么了?”苏怜揉着眼睛,打了个秀气的哈欠,糯糯地问道,
谢衍嘴唇翕动,似乎是措辞许久,最后决定开门见山,
“我…想问问你父母亲的事情。”
苏怜忪怔,杏眼瞪圆,恍惚的脑子瞬间清醒。
其实她向来不喜欢别人问自己的家世,无论是当初的陈妈妈,小满,陈平,她都是搪塞过去的。
唯有谢衍,她此刻竟是想一字一句地袒露心扉,字字句句地剖白。
因为太累了。
实在是太难了。
母亲在生下她后便意外离世,父亲在十一二岁时便不知所踪,她想知道真相,却无力探寻,只能在日日夜夜的梦里,才能回想起那些动人而模糊的记忆。
一路走来,十几年的日子,她似乎踽踽独行了许久。
或许,她一直渴盼有一个人能为她在在黑夜里点上灯盏,在飞雪中挡住风霜。
或许,她在梦里幻想过,那个人是谢五郎,也是谢衍。
良久,苏怜睫毛微颤,抬起眼眸对上了谢衍复杂的神色,轻启唇齿道,
“我母亲,生下我后就离世了,我父亲……原是名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谢.名侦探.衍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鹄 20瓶;
么么!!笔芯儿!!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