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廉总觉得尤逸风的脾气让人捉摸不透。
他现在所看到的尤导演,可以和所有工作人员同吃盒饭, 也会兴致来了去个别的演员小灶上蹭上一顿;是可以在烈日当头的片场, 依旧专注导戏, 不管其他事的敬业导演。
热浪容易让人暴躁, 但他的表情, 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
魏廉总觉得尤逸风不动声色的表象之下, 必然是藏匿着什么, 可能是一把火,可能是深不见底的黑。
魏廉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没有原因,就是直觉。
今年夏天太热了,片场就算条件再好,总归是热的。
魏廉戏拍完, 就直接上自己的房车, 里面温度适宜, 车载冰箱里随时装满了冷饮和他爱吃的水果。
这个时候, 老王就成了半个经纪人的角色, 但他自己觉得其实更像个保姆。
魏廉刚入社会不久,心性都还是大男孩的, 加上从小没有压力, 更别说吃过什么苦头。
因此需要他照看的地方确实不少。
小到多喝水, 空调不能打太低,早上几点起床,都是老王在管的。
孩子好好的头发弄成了这样, 近来一直不愿意照镜子,老王就把车上的后视镜都调了个后排看不到的角度。
魏廉总会说:“老王你真好,我觉得你都快赶上我爸妈了。”
老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少爷,我今年才三十四,你这个夸法跟骂人也差不多了。”
在车里休息一下,十分钟左右下一场戏就要开始了。
魏廉正舒舒服服在房车里玩着手机游戏,“噼里啪啦”的雨就砸了下来。
就挺突然的。
魏廉第一反应以为哪里放鞭炮呢,转头一看外面都起雾了,片场的工作人员都在抓紧收设备什么的,被浇的那叫一个惨。
老王嘟囔了句:“天气预报说的夜间有暴雨。”
魏廉的网络也变得不太好了,他叹口气收了手机说:“天有不测风云嘛。”
这场雨,让片场的进度也只能先缓下来。
晚上,剧组组织聚餐,魏廉也去了。
作为娱乐公司的高管出席这种场合,感觉当然是不太一样的,别人看他的眼神也挺不一样的。
也有不认识的小演员来献殷勤,又是倒酒又是嘘寒问暖的,弄得老王都有点没事儿干了。
魏廉挡住自己的杯子没让人家给倒酒,他淡淡笑道:“抱歉,今天不太舒服,不喝酒。”
小演员还以为是自己咖位太低,大佬看不上,悻悻地退回自己那桌去了。
魏廉本来还想见识一下私下里演员们在饭桌上会聊些什么话题,可显然因为他的存在,很多话题都不适合聊了。
尤其刚才那人走后,他们这桌本来就最安静,现下更加安静了。
老王也待不住了,跟魏廉说了一声,跑助理那桌吃饭去了。
魏廉大大方方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上了果汁,也不管别人,反正他饿了,他先吃菜。
男女主还有导演编剧去开小会去了,等他们一起过来的时候,自然是坐在了魏廉他们这一桌。
魏廉笑眯眯看着自己男神:“洛叔叔,快来坐。”
洛影帝:“……”这种热情,真叫人又惊又喜。
洛影帝坐下后跟魏廉说:“下回别叫叔叔了,娱乐圈不兴这样,要叫‘哥’。”
魏廉是听到这个字就难免想到自己亲哥,对这个字就有几分阴影,但既然是男神要求了,他也就喊了一声。
“洛哥。”魏廉试了一次,似乎还行。
洛影帝看到了魏廉刚才的表情,跟他说:“算了,要不你还是叫叔叔吧,左右是我年龄摆在这里,就不为难你了。”
尤逸风在魏廉的另一侧坐了下来,侧眸看了过来:“为难什么?”
洛影帝说:“我在圈子里听不得别人喊我叔叔,就很奇怪。”
尤逸风一只手搭在了桌子上,轻飘飘地说:“那就是不习惯,习惯了就好了,洛叔叔。”
洛影帝:“……”
尤逸风给自己打开了罐啤酒,轻轻瞥了眼魏廉捧着的果汁,问他:“你不喝酒?”
魏廉笑眯眯地说:“不喝,一直不怎么会喝酒。”
洛影帝在一旁听到这句,险些没喷出来。
两兄弟都是打小就被老爷子带着,还不识字就已经识酒滋味儿的人,在这装什么不染纤尘呢?
尤逸风越过魏廉,看到了洛影帝的反应,微垂了下眼睛,“哦”了一声。
整顿饭吃下来,真就是他们这桌最为安静。
魏廉还在想,这样的机会怎么没人来找导演编剧敬几杯呢?多少机会都是饭桌上争取来的啊?
不行,这届演员看起来不行。
要散场的时候,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有动作了。
同组的一个女演员,好像热度还挺高的吧,为了这顿饭特意换了身露肩的连衣裙,衬的那小腰盈盈一握,肌肤吹弹可破。
跟尤逸风说话的时候,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女演员说:“尤导,我公司的车出了点问题不能来接我了,我可以坐你的车回酒店吗?”眼神特别有戏,比她拍戏时候的状态都好。
看,人生就是有这种巧合。
偏偏这时候出问题,这要是落花有情流水也有情,那车上你一句我一句,真擦出来点什么,外人可就不知道了。
魏廉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坐在旁边,就看着尤逸风接着慢条斯理地喝干净了自己的酒,把空易拉罐放在了桌上,视线一转,却朝着魏廉看了过来。
魏廉懵逼了一下,赶紧管理了下自己的表情。
“可以啊,”尤逸风说着,把自己助理喊了过来:“你开车送她回去。”
助理没说什么,倒是刚才眼睛亮了下的女演员,这会儿“噗”地一下,眼里的光就灭掉了。
魏廉觉得怪残忍的。
“外面雨好大呢,她缺的是送她的人吗?”魏廉没忍住又幸灾乐祸了起来:“人家缺的是一颗能温暖她的心。”
尤逸风眸子淡淡地看着魏廉,认真问道:“你想送她?”
魏廉摇了摇头:“不,我不想。”
我只是想看你吃瘪。
似乎这个答案还让尤逸风挺满意的,尤逸风唇角往上勾了勾,教育魏廉道:“魏总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上学的时候你老师没教过吗?”
魏廉弱弱地说:“可书上也说‘怜香惜玉’啊,凭尤导你的魅力,大把想被你潜规则的吧?就没有一次让你那颗心晃荡一下?”
尤逸风微微发了下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又朝着魏廉瞥了过来。
“倒是有的,但是潜规则这种事,不做主动的那一个就没意思了。”尤逸风说:“你说是吧?”
看魏廉似乎没明白,尤逸风说道:“我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想潜就能潜的,放心吧。”
魏廉心道:我为什么要放心啊。
大家陆陆续续都往外走了,魏廉刚钻进自己的房车,身后跟上来一个人,他还以为是老王,一转头,差点和尤逸风的正脸直接贴上。
魏廉:!!!
尤逸风不慌不忙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说道:“我车不是送那女演员了嘛,魏总应该不介意拉我回酒店的,毕竟外面雨好大呢,我的心也挺凉的。”
魏廉:“……”我好像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该不会是被什么奇怪物种盯上了吧?
这种奇怪的感觉没有持续太久,尤逸风上车之后,就歪在靠背上,找了个姿势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看起来就是随随便便蹭了个车,这让魏廉的戒备心又放下了一点。
这样就睡了?应该是累的吧?魏廉想。
他今天来片场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聊,说加上今天,尤导已经近四十八小时没阖过眼了,这要不是今天这场雨,估计不知道还要多久呢。
车子一到酒店停车场,魏廉都来不及犹豫要不要叫醒对方,尤逸风自己就睁开了眼睛。
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这是一个……随时都可以奔赴前线的战士。
他还是人吗?魏廉想问。
魏廉终于见到了尤逸风冷酷起来的那一面了。
那天是一个女演员的哭戏,女演员哭不出来要上眼药水,尤逸风直接冷了脸:“你要是找不到感觉,大家可以等你,可以帮你,你要是今天状态不好,你直接说,这场戏可以推到明天,连三条都没有,你就跟我说要用眼药水?”
尤逸风每个字仿佛都在甩刀子:“你用眼药水‘哭’出来了,让跟你对戏的演员怎么办?他们看不到你的感情,又怎么给回应?怎么跟你配戏?”
女演员当即就哭了,一来也知道自己不占理,二来可能没想到尤逸风凶起来真的不给任何人留情面。
魏廉看到这一幕后,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今天是他来早了点,闲着无聊就看其他演员拍戏,碰上了这一幕。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种场面不知道上演多少次了都。
其实这才是最正常的片场现场,如果要迁就每个演员的要求和状态,那么最后拍出来的东西只会是垃圾。
导演和编剧的态度确实应该强硬一些的。
这会儿魏廉想想尤逸风平时给自己说的那些话,莫名觉得自己是受宠的。
开拍之前,尤逸风跟他说的话都是:“还按照之前的感觉走就行了,你不要紧张,再自然一点,你不要想着演,你想你就是他……”
刚觉得自己是受宠的那一个,魏廉就碰到了和前面那位被骂女演员同样的问题。
他也碰到了哭戏。
第一条,魏廉使了半天劲儿,哭不出来。
第二条,又哭不出来,但他真的在努力,旁人都能感觉得到,跟他搭戏的演员没绷住,直接笑场了。
第三条,魏廉自己都慌了一下,就好像顺风顺水以为自己成为了高手,啪的一下就被打回了原形,让他知道自己其实真没几斤几两。
连着多次NG,许多工作人员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关注度一高,魏廉就更慌张,他越是慌越想要哭,就越是哭不出来。
洛影帝自己那部分拍完了,也过来看,觉得魏廉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亲自过来指导。
“你现在应该感到委屈,就是你不想哭,但你忍不住哭,你可以想想你平时被人误解百口莫辩的时候……”
魏廉尝试去做了,然后他摇了摇头:“可我百口莫辩的时候,也是跟朋友,我知道那都是些小玩笑,又怎么会哭呢?”
“那你小时候跟别人打架了,爸妈只说你,你不觉得委屈吗?”
魏廉说:“我爸妈没有因为这个原因打过我,他们打我的时候,我觉得我是该打的……”
“……”
尤逸风和编剧也走了过来。
编剧也进行了一番诱导,和洛影帝一样都失败了。
眼前的魏少爷显然没经历过真正的人间疾苦,所以他无法对他们说的内容产生共情。
尤逸风思考后问道:“你上次哭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
魏廉偏过了头,有些不好意思:“一定……要说吗?”
尤逸风没有回答他,可他的表情里已经写着答案了。
看来老底儿必须要揭出来了,还要由他自己来揭,怪叫人难为情的。
魏廉深吸了一口气后说:“十岁的时候吧,因为我觉得我哥长得太帅了,所以我把他原本上学要穿的校服画上了涂鸦,让我爸揪着揍了一顿。”
“还有我不愿意跟我哥合照,有他出席的任何场合我都不愿意一起,一开始闹的时候,就被打,后来闹得多了,他们也懒得打了,就不管我了,我就觉得他们体会不到我的痛苦,不理解我,我很委屈。”
尤逸风顺着他的话说:“你的哥哥很优秀,你也知道优秀不是他的错,可你确实做不到他的优秀,你同样觉得自己没有错,可是外界的人似乎就觉得你是个错误,就会指指点点,觉得为什么你不如你的哥哥,为什么你跟他差了那么多?”
魏廉重重地点点头,不能再认可了。
“你跟你哥哥产生的隔阂甚至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只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就会不自觉地代入外界的那些话,而那些话会让你感到自卑,感到刺痛,你也想过,要是没有这样的哥哥,你会不会就不会经历这些,但这些都是既定事实,你无法改变,可又真的不想去接受。”
“你难过的不是他们指出你不如你哥哥的地方,而是明明有两个儿子,他们都只能看到你的哥哥,你做再多的努力也是徒劳,你没有能力改变别人的想法,可你也无法改变这种状况,就陷在一个死胡同里,你的难过你的忧伤没有人懂……”
尤逸风后半段话还没有说完,魏廉眼眶一红,紧跟着眼泪跟决了堤一样砸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一滴一滴的,他自己都控制不了,他刚眨了下眼睛,再掀开眼皮,视线就又模糊了起来。
魏廉带着哭腔说:“其实我没有很讨厌哥哥,只是我样样都不如他,小的时候他还一直让着我的,我能感受到他有对我觉得抱歉,他对我小心翼翼过,可那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就去搞破坏,我让他对我头疼,让他不用对我格外照顾,然后……”
魏廉说到这里还打了个嗝,他一想到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得这么伤心,他就觉得很没面子,就哭得更加厉害了。
他捂了下眼睛,他真的不想哭的,但是他忍不住啊!
尤逸风视线环绕了下四周,给助理打了个手势,助理立刻就去赶人了,很快,这块片场就剩下那几个人。
编剧听故事最怕听到一半,他忍不住问道:“然后呢?然后你们不管外界的那些声音,好好地相亲相爱了吗?”
魏廉抽噎着说:“现实哪能跟电视剧一样圆满呢?在我的恶作剧下,我哥一忍再忍,等他不忍的时候,他就变成了一个腹黑毒舌。”
魏廉哭着道:“呜呜呜,我后悔了,可是来不及了。”
眼前年轻的孩子哭得稀里哗啦的。
虽然但是……怎么听起来那么好笑呢。
编剧真没想到还能有这剧情,他没忍住,偏过头去,肩膀就开始颤抖起来。
魏廉见他这样,哭得更大声了。
还要什么面子啊,他又后悔了!刚才就不该配合尤逸风的话的!
尤逸风拿了一包抽纸,一张一张递给他擦眼泪鼻涕,等魏廉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整包抽纸都让他用完了。
魏廉眼睛哭得红红的,肿起来,他看着尤逸风说:“我今天可以不拍了吗?我这个样子也拍不了了吧?”
尤逸风却说:“已经拍完了。”
魏廉睁得红红的眼睛,愣愣的:“什么时候拍的,我怎么不知道?”
尤逸风指着距离他不远处的摄像头说:“你还没哭的时候就在拍,一直没喊卡啊,我们都避开了机位站的,你哭的这段后期处理一下,是可以用的。”
“所以我没有白哭啊?”魏廉怎么觉得还是有点难受呢。
这场戏过了之后,尤逸风对于魏廉来说,又有点不一样了。
魏廉感觉从前没人懂的那些委屈,尤逸风是懂的,所以他一抓一个准,一引就把魏廉的真心给引了出来。
也让魏廉对于演戏这件事,有了个全新的认识,之后的状态也越来越好。
他跟尤逸风说的话开始变得多了起来,他认为尤逸风比他的朋友们,比他的家人,毫不客气地说:他比所有人都懂自己。
魏廉开始各方面地信赖他,他总潜意识觉得依赖上这个人是危险的,但他控制不住,而他又觉得尤逸风对他是特别的,可至于,为什么特别,他也说不太清楚。
魏廉想给他送个礼物,只是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送个什么样的礼物给他。
男士香水吧,太寻常了。
钱包一类的吧,尤逸风是个连包都不用的人,什么东西就是放他自己车上,需要的时候过去拿。
其实想给他送一身衣服什么的,尤逸风在片场拍戏的时候,可以一身衣服穿一个月,后来魏廉才知道,他是有几套一样的,因为懒得在换衣服上花心思,才一直这样穿。
魏廉思来想去,最后问他爸要了几瓶好酒,等晚上回了酒店,他就给尤逸风送去了房间里。
“你不一起来吗?”尤逸风站在门口发出邀请。
魏廉有挺长一段时间没喝酒了。
棠星结婚了,发小也被他亲哥拐走了,毕少爷也要忙公司的事,几个人聚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了,一晃眼,上一回和他们喝酒,都是挺久之前的事了。
魏廉推脱道:“我酒品不好,就不跟你一起喝了。”
尤逸风看着他道:“在我面前,还怕出丑?”
魏廉解释道:“酒品真的特别差,我一喝醉,我那帮朋友都躲我远远的,所以还是不要了。”
“放心吧,我不会躲开你的。”尤逸风认真看着他说。
他其实有点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酒品,会连身边朋友都避之不及。
他这么一说,魏廉的心情有些微妙了起来。
有点说不上来的……踏实和温馨。
所以他脸上带着笑容,自己走进了尤导演的房间里,挑了个沙发坐了下来。
“那就今晚……不醉不归?”
“好的,不醉不归。”尤逸风也说。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还记得魏廉酒品为啥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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