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爻国,盘龙殿,正午时分。
楚辞闭着眼睛,睫毛微颤,浅色的嘴唇紧抿着,赤脚站在大殿冰冷的青石板上,曲起脚趾轻轻蹭地。
她身形纤瘦,单薄的白色衣衫挂在身上空荡荡的,只露出一小截手腕和脚腕,纤细白皙到近乎透明,长长的黑发从背后垂落,被风鼓动得在空中四散飘动着,整个人充满了空灵的摇坠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飞走了。
可是横在她脖颈上的长剑,就像蝴蝶翅膀上的长针,随着她的呼吸一点一点地颤动,把她死死地钉在地上。
楚辞是大爻的皇后,十五岁被父亲送入宫中陪伴年仅九岁的小皇帝齐苼,如今不过才一年,义军首领秦尧已经率兵打到京城脚下,不过一刻就能攻破城门,颠覆大爻的统治。
可是以剑相迫楚辞的人,并不是叛军,而是大爻的摄政大臣,朝堂上一手遮天的丞相左斯。
“皇后殿下,”左斯手中握着剑,冲她微笑颔首道,“不用害怕,微臣的剑很快,不会让您觉得疼的。”
楚辞垂下眼,目光茫然地看了一眼明亮的剑身,犹犹豫豫地问,“真的吗?”
“真的,”左斯笑眯眯地保证,“臣用这把剑杀了很多人,他们都是这样觉得的。”
”楚辞不是很相信,慢吞吞道:“可是那时候他们都已经死了,要怎么告诉你?”
左斯笑而不语,只是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凉。
“哦。”楚辞对别人的视线十分敏锐,立刻改口,笨拙地替他找理由,“我知道了,一定是他们托梦告诉你的吧,每天晚上都会来感谢你,在梦里说你是个好人。”
说到这里她一顿,垂着头沉默许久,像是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变化,声音里带着哭腔说,“可是我有一点点不想死,我可不可以不死啊?我好害怕!”
“这可由不得殿下。”左斯凉薄地劝她,“历来皆有新帝继位不杀前朝帝后的旧历,可是卧榻之侧,谁会安心放着一根肉中刺眼中钉不得安寝,在新帝心中,您和陛下当然是死了才好啊。”
楚辞难过得眼睛红红的,她侧过头看了一眼小皇帝。
齐苼身体瘦弱,十岁了还像个没泡水的豆芽菜,矮瘦的可怜。此时一双手被粗麻绳捆着绑在身后,细瘦的脖子上架着一把厚重的刀,刀柄被他身后的侍卫紧紧地握手上。
小皇帝泪眼婆娑地看着楚辞,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抽抽噎噎,哭得直打嗝,像只会打鸣的鸭子。
楚辞觉得委屈,还有点不甘心,她语气低落地问:“非死不可?”
左斯客气:“是的。”
“可是,”楚辞本能地感觉这个回答不太妥当,她迟疑地问:“既然是新帝要我们死,为什么现在是你要杀我们?”
“投诚啊,”左斯勾唇笑说:“大爻就要亡了,臣要是还想荣华富贵地活下去,肯定要讨好新帝呀。新帝不好亲自动手杀你们,我可以替他解决你们这些麻烦,他只需要给我一点金子就行,这可是很划算的生意呢。”
楚辞想了想,总结道,“所以其实我们不是一定要死,而是因为你想要用我们做交换,所以我们才必须死?”
左斯赞赏:“对。”
齐苼听得半知半解,但十分能抓重点,泪眼婆娑可怜巴巴地说:“我有金子啊,我可以把我攒的钱全都给你,你能放了我和阿辞吗?”
楚辞也想说“我的也全都给你”,左斯却摇了摇头拒绝,模样十分看不上这仨瓜俩枣。
楚辞也觉得他们攒的那点钱有些拿不出手,况且这点钱还是从左斯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于是就没好意思再说,齐苼看上去倒是很失望。
于是楚辞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感觉自己找到了一条出路,她高兴地问:“那是不是你死了,我们说不定就可以活下来了?”
“这样说也没错。”左斯十分平静地问:“你要杀我?”
楚辞仰起头看他,眼中的光一点点熄掉,不确定地说,“我有点想试试。”
左斯仍是笑着,却目光阴冷,他手握着剑柄狠狠地往下压,利刃顷刻间就割开楚辞脖颈上的皮肤,狠狠地刻到柔软的皮肉里,立刻有鲜血顺着雪白的剑身淌下来。
“阿辞,阿辞,呜呜呜,阿辞好疼啊……”小皇帝看到鲜血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哭声震耳欲聋,睁大了眼睛,眼泪飞快地大滴流下来,哭得声嘶力竭。
“别哭别哭,”楚辞呆愣愣的,手忙脚乱地安慰他,“你哪里疼?”
然后她看到剑尖滴落的血,摸了摸脖子,沾了一手的红,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脖颈间针扎火烧般的疼痛。
楚辞的脸立刻白了,眼睛落下泪来,痛到浑身发颤声音发抖,哽咽地说,“好疼啊!”
“哈,”左斯压着剑又往里一分,嘲讽道,“还想试试臣的剑有多快吗?”又嫌齐苼聒噪,扭头骂他:“闭嘴,别嚎了,给你娘哭丧呢!”
小皇帝哭得专心致志,听不到他的声音,左斯烦躁得一瞬间变了脸色,他飞起一脚揣在齐苼肚子上,厉声道,“闭嘴!”
齐苼看到他的动作心中一颤,尖叫一声立刻下意识地弯下腰双手抱着头,护住自己的腹部和头,却还是没有避开左斯飞起的一脚。
成年男子暴起的一脚结实有力,狠狠地踹在幼童腹部柔软的嫩肉上。齐苼倒飞出数尺,嘴角呕出血迹,砰地一声重重撞在墙上,又跌下来滚着砸到地上的碎瓷片上。
齐苼痛到眼前发黑头脑发懵,疼到泪流满面,却长了教训,呜呜咽咽,牙齿把手背咬得血肉模糊也不敢再哭出声来。
因为他知道,暴怒的左斯就是个魔鬼,不容忤逆不容反驳。
他在唇齿间喃喃哭求,“阿辞救我,阿辞救救我,我好疼啊。”
“陛下!齐苼!”楚辞难以制止地痛呼,挣扎着要来扶他,却被左斯凶狠地掐住脖子,摁着剑刃抵进她的脖颈。
楚辞一瞬间眼前发黑浑身冰凉,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你们两个最好安分点,不然——”他撕掉一层伪善的面具,目光阴冷地从他们两个身上刮过,“我就剥了你们的皮灌上金子,让你们百年不朽!”
楚辞和齐苼想到宫里放在床头的那几个金灿灿的人偶,怕到浑身颤抖。
高大的侍卫面无表情地拎着齐苼的衣领,一路拖拽着把他从满地的碎瓷片上拖至左斯面前,随意丢弃在地上。
左斯冷哼了一声,右脚狠狠地踩在齐苼脸上碾了碾,齐苼闷哼一声,浑身哆嗦不敢动,左斯厌弃地飞起一脚踢在他脑袋上,又因为头骨太硬硌疼了脚十分烦躁。
“你们最好老实点,”他恶狠狠地警告,闭上眼睛畅想,“等新帝畅通无阻地入宫,我把传承千年的镇国玉玺献给他,再杀了你们,新帝定会赏赐我黄金万两!到那时就算我死了,也有黄金铺满棺材,再无遗憾!”
“可是,”楚辞手上沾了血,样子呆呆的,她喃喃道,“镇国玉玺以前都是皇帝退让新帝,换取百姓安然无恙的信物,不应该是这样用的。你这样,说不定新帝不会放过京中百姓。”
镇国玉玺是受命于天的象征,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的符号,是一个君王必然不可或缺的东西。
非常重要。
同样的,古往今来,新帝不杀旧朝帝后,不伤京都百姓,都是为了能够顺利得到镇国玉玺。
可是现在,左斯就要轻而易举地要把它拱手相送,不为民不为国,只为自己。
“那又如何,”左斯左手漫不经心地颠了颠手中的包裹,“它在我手里,就是我说了算,我想拿它换什么,就拿它换什么。”
“那新帝也不一定愿意给你,”楚辞垂着眼睛看脚尖,因为又痛又委屈而有些愤愤,“要是他觉得镇国玉玺不值一万两黄金呢?”
“怎么可能。”左斯嗤笑一声,毫不犹豫地否决。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心说到底,都是欲。有人为名,如你的好爹爹,有人为利,如我。”
楚辞没有反驳,因为她也觉得就是这个道理。
他坦坦荡荡地说,“我只愿一辈子溺死在荣华富贵里不起身,死也算死得其所。”
“叛军的头目是个小匪头,他千辛万苦浴血奋战要夺得皇位做什么?别说那些为了黎民百姓的空话了,谁都知道是假的!便是初心如此,历尽千帆过后早已难是初心。”
“他要的,就是万人之上的权利,流芳百世的清名!”
“我这是成全他呢!”左斯成竹在胸地说,“等他有了皇位,一万两金子算什么,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镇国玉玺乃是千年传承的至宝,可通神灵,平天下安万民,保风调雨顺。历朝历代的皇帝,只有手持镇国玉玺登基为帝方为正统,不然天下百姓人人得而诛之。
匪首为帝,名不正言不顺,实在难安天下人心,镇国玉玺于他,必然是不可或缺。
可是楚辞和齐苼的存在,却是扎眼又多余的。以前的末代皇帝有镇国玉玺,有护着他们的侍卫和朝臣,他们两个什么都没有。
所以他们大概真的活不了的,楚辞闷闷地想,可是又不甘心,很不甘心,她想活下去,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她侧头看着左斯,开始考虑着刚刚的那句话。
突然间,大地传来沉闷的颤动,像是一头庞然巨兽的爪牙轰然落地,带起了滔天的尘土和令人心悸的力量,眯着眼睛,倨傲又不屑一顾看着地上的蝼蚁。
不屑一击——
是的,宛如蝼蚁撼树。
大爻没有这样整齐划一的军队,也没有令行禁止的号令,甚至大爻连一支像样的军队都没有,因为供养士兵的军饷和粮草,早就换成金像玉马进了左斯的府邸。
可是左斯不仅过去能位高权重地活着,也许,接下来还能活下去,活得很好。
脚步声一点点地接近大殿,左斯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有些兴奋地舔了下嘴唇,呢喃道,“来了来了。”
叛军到的很快。
大地的颤动停下时,门口已经站了一个人,还未露面,只有影子斜斜地打进来,又瘦又长,一直延伸到殿内,刚好把一个楚辞笼罩进去。
只是一瞬间,左斯握紧了剑闪身躲到楚辞身后,侍卫也飞快地拎起小皇帝和他并肩而立,严阵以待地防备着。
那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一动不动的,连影子都一丝不晃,然后才踢踢踏踏的,像是没睡醒似的,晃悠悠地踩着脚步一点点接近,他还在大殿高高的门槛上磕了一下鞋底,甚至还嫌弃地“啧”了一声。
于是一个小石子骨碌骨碌地滚进了大殿里,沿着细长的影子前行,晕头转脑地撞在楚辞脚边晃了晃,最后停下了,像是无声的问好。
楚辞没有留意脚下发生的小事件,只是抬起眼,屏息有些紧张地看着门口,无人察觉的角落,有寒光微微闪过。
已经是秋天了,门外却很亮,阳光灿烂而热烈,像是要赶在冬天到来之前竭尽所有地贡献温暖。
秦尧就站在门口,逆光而来,阳光从他身后倾泄下来,热融融地倒了一地,烫得楚辞眼中一热。
她好像很久都没有见过阳光了。
阳光真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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