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的夜很凉了,有时候第二天起来,能看到地面的枯叶上晶莹的露水。
小厨房里,小火炉下燃着明黄跳跃的火苗,炉子上“咕噜咕噜”地滚着热水,蒸腾的水汽袅袅升起,铺撒下缭绕的白烟。
楚辞坐在炉火旁边,手中捧着一杯热茶,身上披着秦尧的外衣,看着温暖的火光,娓娓道来的声音像是在说一个无人得知的故事。
说出口了第一句话,后面的便自然而然地接上。
“我的第一个姐姐在他们的期待中降临人间,她聪明,机敏,善良,可爱,世间任何美好的词堆积在她身上都不会觉得浮夸,可是他们还是觉得不满,叹息着,惋惜又毫不犹豫地掐死了她,因为嫌她来的太早了。”
“在同一年里,母亲又有了身孕,很幸运,还是个女孩,可是远没有上一个乖巧聪明,过了两年,他们平静地把她埋在树下。”
秦尧搅弄一下炉子下的木柴,声音平静说:“然后就是你。”
“是,然后我出生了。”楚辞捧起杯子小口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歪着头想了一下说:“但我很幸运,又或者说,我才是最不幸的。”
“因为在我出生没多久后,母亲吞下一大块金子,平静地躺在床上去找我的姐姐们了。”
“楚家再也不会有新的嫡长女了。”
“就算父亲和先生再如何骂我愚笨,骂我朽木,骂我不知变通一无是处,他们也只能忍着,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因为楚家的嫡母已经死了,死在她生了一个儿子三个女儿的多子多福鸳鸯交颈红木床上。”
“就这样过了整整六年,齐苼才来到世上,那时候,我已经六岁了。”
“十月初十听起来不像个好日子,让算命先生另为我挑了个好生辰,十一月二十一,然后不知怎么的,逐渐有人流传说我是天生的皇后命,是祥瑞,会为大爻带了好运。”
“后来小皇子出生,有说我们八字是天下难得的相配,那时惠帝正好寄情于飞升之道,立刻下旨赐婚。”
“因为是惠帝指婚,就算我比齐苼大了六岁,就算左斯当政,我还是被送进宫里为后,保护他,教导他。”
“所以,”秦尧喝完最后一口汤,把碗放在一边,一针见血地总结道,“是因为齐苼?”
楚辞想了想自己随口说的,有点懵,但重新理了一遍觉得好像还真的是这样,就犹豫地点头,“好像是的。”
秦尧看楚辞一眼,突然开口说:“果然不应该太惯着你。”
楚辞莫名,目光茫然地看着他,突然想起说了一大堆秦尧还没说到她想知道的事情,就主动开口道:“我都交代完了,现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了?”
秦尧没应声,反而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楚辞揉了揉鼻子,就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侧过头避开他的视线,没说是真的,又没说是假的。
秦尧道:“楚序微在百姓和读书者之间声望极高,几乎是所有人心目中超凡入圣的存在,没有人会相信你说的话的或者说即便是有人信了,也只会称赞一句楚相大义。”
他往快要燃尽的炉子里添了一点新柴,声音又缓又平地说:“朕不知全貌不做评价,不过他待你实在算不上好。”
“没有让你从楚府出嫁,六礼也都从简,不是轻慢待你,而是你这位父亲实在是——”他摇了摇头。
“朕孑然一人并无血亲长辈,唯一亲近的就只有师兄,便把此事都托付给他,师兄得了这样一份差事也很高兴。”
“师兄亲自备好聘礼去楚府提亲,顾虑到楚家是世代文臣,没让士兵随侍,恭恭敬敬地备礼,敲门,送聘书。”
“楚府的大门开了又合,说是要去通传一声,师兄就带着手下,从天明等到了天黑,门却再也没有开启过。”
楚辞并不是很意外,她双腿曲起抱着膝盖,侧头枕在肘弯,看着秦尧,“父亲不可能同意我嫁给旁人的,尤其是一手颠覆了大爻的你,把他守护的东西毁于一旦,他恨你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让你如愿。”
“师兄也这样想,所以他很守礼地,第二天又去等着,照例是敲门,等人再来了递聘书,好在这次门开了。”
楚辞口中说着不在意,闻言却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坐了起来眼睛发光地看着秦尧,声音激动地问,“门终于开了吗,父亲他是不是问起过我?”
秦尧侧首看着火光下雀跃的楚辞,泼下一盆冷水:“不是,没有。”
楚辞愣了一下,勉强笑道,“我早该知道会这样的。”
“门开了,楚大人并没有露面,只有两个下人穿着一身白衣出门,手中提着两盏白灯笼。”秦尧静静地说,看着楚辞好像受到重击,脸上一下子就白了,肩膀微微颤抖,很快把脸埋在手臂中呜咽出声。
秦尧却未止于此,他说:“楚府飘着白布,挂着白灯笼,所有人穿着白衣缠着白头巾,正厅改成了灵堂,中间放着灵位,下面的火盆彻夜不熄地烧着纸钱。”
“就在师兄去提亲的第二天,楚府开始办周年祭,说是楚夫人托梦自言家门不幸,子不贤女不孝,她在地下日日烈火焚身热油炙烤,深受煎熬难以安息。”
“骗人!”她带着哭腔虚弱地嘟囔,“我哥说过了,我娘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她每日吃斋念佛,连踩死一只蚂蚁都不肯,怎么可能死后不得安息!肯定是骗人的,假的!”
秦尧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忍不住伸手为她拂去泪珠,说:“楚府既然如此,定然是不会让你从那里出嫁的。于是师兄沉默很久,最后把聘书和聘礼都带回家,自己写的聘书和礼单,自己一一收下,再准备好嫁妆安排好各种事宜,再恍若无事地进宫来抱怨礼数有多繁琐。”
血脉相连的父亲让楚辞如坠冰窖,一面之缘的赵兆却给了她温暖,哪怕是因为秦尧才会关照她,她也很感激。
“他对你很好。”沉默许久,楚辞羡慕道。
“他也对你很好。”秦尧说:一一解释:“生怕你嫁妆不够重,让人看轻了你,他把朕私库里所有的东西都添进去,还把自己攒下的东西分出一半,把齐苼的所有财产都要过来,还挪用了一部分抄家左项府中看起来最贵重的。”
楚辞破涕为笑,揉了揉眼睛带着鼻音笑着说,“那我的嫁妆岂不是要让全天下的人都艳羡?”
“不止。”秦尧说得仿佛亲眼所见,他说:“十里长街尽是红妆,许多姑娘都羡慕得跟着走了十里路,脚都起泡了。”
温暖的火光和耐心地陪伴是最好的安抚药剂,楚辞没有那么难受了,很乖地说,“现在既然已经成完亲了,就可以把借来的东西都还回去了。”
“不用,”秦尧不怎么在意地说,“都是你的,收下就是,只是抄家的东西原本是充当军饷的,不能少,剩下的都留着。”
楚辞有些不安,“这样不太好吧,你的私库还是交给你保管吧,我……”
“那是聘礼。”秦尧说。
“那师兄和齐苼的东西……”
“这是嫁妆。”秦尧补充,“是他们应该做的,你安心收着就是。”
楚辞看着火苗发呆,过了一会突然说,“真好,要是师兄是我父亲多好啊!”
秦尧看她一眼,没作声,不辨喜怒。前车之鉴犹记在心,楚辞以为他不喜欢被人比下去,飞快地补充,“要是你是我父亲就更好了。”
“……”秦尧拒绝:“多谢,但朕并不想当你爹。”
可是楚辞有点想,她觉得秦尧一定会是个好父亲的。
秦尧不愿当爹,却仍旧有一颗老父亲的心,见时辰不早了,他起身捏着楚辞肩膀上的衣服拎着她起来,“走,吃饱了饭就回去睡觉。”
楚辞一愣,瞬间想到了今晚是什么日子,有些抗拒,她没有动,犹犹豫豫地看着他,秦尧回头问,“怎么了?”
楚辞吞吞吐吐地问,“怎么睡?”
秦尧脚步微顿,立刻知道了楚辞的未竟之意和平静下的窘迫。
但是知道了,并不表示秦尧会温柔体贴地宽解她,毕竟谁能要求一个土匪温情小意?
秦尧侧身弯腰,压低了声音凑在她耳边,语气轻缓撩人,“朕可以给皇后暖床。”
楚辞迟疑地看着他。
秦尧弯腰指尖勾起她的下巴,指腹轻轻摩挲着,目光里带了点漫不经心的坏,他说:“只是一国之君给你暖床,你拿什么来换?”
楚辞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一下子就红了,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眼神飘忽,看天看地就是不落在秦尧身上。
“为什么不看朕?”秦尧步步紧逼,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手指捏着她的下巴,看着她躲闪的神情,看她抿紧的嫣红的唇,还要故意来问,“为什么脸红?”
其实早在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楚辞就已经知道秦尧只是在逗她,只是还是忍不住认真畅想了一下。
楚辞怕冷,一入秋就手脚冰凉怎么也暖不热,躺在被窝里半宿都暖不热,把自己缩成一团蒙着被子还是冷得发抖,好久都睡不着。
所以一到冬天,她最希望的事情,就是可以有一个热乎乎的东西陪着她,躺下就有暖暖的被窝和甜甜的梦乡,一夜好梦到天明。
只是要那个人是秦尧……
那还是不要了吧,楚辞默默地收回目光,心有余悸地想。
“因为看着你会脸红,”楚辞被秦尧逗弄了好多次,现在已经很懂的要怎么顺着秦尧的话往下说了,于是十分真诚的说:“所以才不敢看你。”
她说得认真诚恳,甚至还用又亮又圆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你,看起来有十二万分的真诚。
“别看了,”秦尧先是霸道地蒙着她的眼睛,然后才一手托着腿弯一手扶着她的肩背,把她打横抱起,语气随意地说:“该回去睡觉了,熬夜会长不高的。”
楚辞十分在意这个问题,立刻紧张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睁大了眼睛抓着秦尧的衣襟急切问:“真的吗?那你们都是因为以前都睡得很早,所以才长这么高的吗?”
“不是,”秦尧脚步轻松地跨过门槛,抱着她回到飞鸾殿, “还要多吃,你太瘦了。”
秦尧第一次见她就说她太瘦了,抱她的时候又说,楚辞从来都没有当真过,毕竟宫里面姿态楚楚如弱柳扶风的姑娘数不胜数,她在其中并不显得瘦弱。
可是她也不如她们高,于是楚辞和齐苼站在娇艳动人的宫女旁边,简直就像是高门大户的世家小姐身边站着一对凄苦的讨饭姐弟,珍珠里面混进了两块石头,白玉里面藏着的黑絮,凄惨的不行。
楚辞很想长高,至少要比现在高一点,不然每次看秦尧都要仰着头,脖子会疼的。
她立刻下了决心,“我以后会多吃一点的。”
“多吃点,长长肉,”秦尧把她放在床上,随手捏了捏她的脸,“不然看起来总是有点可怜。”又指了指靠近早就放置好的软榻,说:“朕睡那里,有事可以叫朕。”
“好。”楚辞愣了一下回道,然后又一脸紧张地拉住他,“等等,”她主动说:“我们可以换换吗,我睡软榻?”
秦尧着铺着红被的大床,不置可否,问:“床上放了什么东西?”
楚辞红着脸目光躲闪不作声。
秦尧随手抽开一个小抽屉翻看,里面哗啦地掉出来一摞东西,画的栩栩如生的春宫图纷纷扬扬如雪花一样地落了一床。
楚辞:“……”
秦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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