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秦尧相比, 赵兆算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读书人骨子里都是有些敬畏在的, 天地君亲师,和死者为大。
因此秦尧石破天惊地一句话刚落下来,他便立刻否定, “这不行。”
赵兆并不知道秦尧那些没有说出口的猜测, 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天大的仇天大的怨, 只是人已经死了,秦尧身为一个天子带人去撅人家的坟,再怎么说这也是会遭天谴的事情。
况且秦尧和楚辞成了亲, 就算只是面上的功夫,就算楚朝比秦尧还小了一岁,他也算是秦尧半个长辈,要是被楚辞知道了——
“不可!”赵兆严肃地说:“你们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去挖人家的坟掘人家的棺,秦尧, 就算是发疯,你也要有个分寸才是。”
“朕没有发疯。”秦尧镇定地说:“朕只是想知道朕的这位小舅子, 是真的天生庸才, 还是锋芒尽敛低调为人?”
赵兆查了楚家人生平往事,对这位楚家大公子也略有了解, 他不赞同地说:“天下既然有你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自然也会有如我们这般的碌碌庸才,是你疑心太重, 才会觉得不对。”
况且他觉得,楚朝没有一身惊世的才华也不算坏事,毕竟,乱世天才多薄命,楚家在左斯眼底下,还是夹紧了尾巴才能活下去,楚朝是个平凡的人,对许多人都好。
秦尧却已是心意已定,任凭赵兆再如何劝说也不为所动,打定了主意要雨夜前去一探真相,既不肯留在宫里让人去做,也不肯改日雨停养好伤后再去。
赵兆无奈,只得安排了口风严信得过的七人随行,让秦尧加衣伤口裹严实了不要沾水,然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夜,一人一骑一身黑衣,秘密出宫列队前往楚朝埋骨之地。
自从开始落雨,楚辞就裹了被子缩头埋在温暖的被窝里,连晚饭都是躺在床上,花清服侍她用的。
之前晚上,就算是躺着睡的很晚,楚辞也会闭上眼睛熄了烛火,在一室寂静中安静地酝酿睡意,只是今日她只是倚在床头就着烛光看书或者拆九连环,连花清过来问了两遍,她都说还不想睡。
花清向来是得什么样的吩咐就做什么样的事,云舒走之前嘱咐她照顾好楚辞,因此才问了楚辞两遍,两遍之后楚辞说不想睡,她就不再过问,只安静地陪着她。
楚辞手指捏着书页翻过一张,装作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殿门口的方向,又侧耳倾听窗外的一直未停的雨声,神情犹豫。
花清往外面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也不知道楚辞在等什么。
晚膳的时候,陛下派人来说前朝政事众多,不得空,就和赵先生一同在书房用了,让殿下不必等他,自己用膳,不过要多吃一点,他会让人记录的。
从那时候殿下看起来就有些闷闷不乐的,虽然看起来不明显,可是就算陛下特意说了,晚膳还是只用了一点就让人撤下了。
然后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摸摸凋谢的花瓣,推窗伸手接了几滴冰冷的雨滴,九连环拆了又装,装好了又卸,甚至连帷帐的的一根抽出来的丝线都被她扯得好长好长。
花清在心中记下这件事情,明日就让人来换上新的。
不过那是明天的事情了,现在,她有些为难地看着楚辞,实在是对她这副样子有些束手无策。她跟着云舒也算照顾楚辞许久了,见过她面无表情的沉静模样,见过她仰着头笑得天真灿烂,见过她默默无声垂泪,可是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心烦意乱六神无主。
就好像只是陛下今日没有回来同她一起用膳,就一下子打乱了楚辞所有的思绪,让她素来井井有条的生活变得混乱起来。
至少以往现在的时间,楚辞早该躺下睡觉了。不过以往的这个时候,陛下也早陪着楚辞睡下了。
花清好像从空无一物的思绪中模糊找到了一点东西,她不作声地轻手轻脚退出去,招手叫来一个小侍女慢吞吞地吩咐:“你去问问跟在陛下身边的人,陛下何时回飞鸾殿,殿下该睡了。”
飞鸾宫现如今正是人人自危,小侍女领了命霎时欣喜若狂,立刻冒着雨前去询问。花清在外殿转了一圈,没过多久就有几个身影撑伞而来,小侍女落在最后面。
自从明月为秦尧和赵兆奉茶之后,秦尧就立刻言出必行地把身边服侍的人侍人。此时来的正是跟在秦尧身边,在殿前侍奉的,身后跟着的也是常见的熟面孔。
“花清姑娘。”章华抬手对她拱手,“奴才来迟,让殿下久等了。”
章华年纪尚轻,面皮也白净,态度温和恭谦不拿乔,对着楚辞身边的人也客客气气的,花清便也对着他点了点头,却也并不多话,在前引路,“殿下在内殿等候。”
虽然花清只是派人去问个时间,但既然章华亲自前来,自然是由他亲口告诉楚辞更好,至于楚辞想不想知道——
花清不通人情世故的脑子觉得,殿下应该是想的,不然也不会到现在都不睡。
华章跟在花清身后到了内殿,却并没有再上前去,隔了层帷帐对着楚辞行礼,“奴才参见殿下。”
楚辞似是有些意外,沉默着没作声,花清撩开帘子进去,在她耳边解释,“这是跟在殿下身边的章华。”
楚辞迟疑地看了花清一眼,没怪她的自作主张,犹犹豫豫地穿上鞋子下床,只是走到帷帐前又却步,烛火在帷帐上打下一个纤细模糊的人影。
章华低着头,不逾矩半分地低着头,安静地等候。
最后楚辞还是没有走出来,她虚倚着帷帐,指尖勾着那条长长的软丝,吞吞吐吐地问:“可是他,有什么话要转告我?”
一瞬间她指尖轻颤,细长的软丝在她指尖勒出深痕,她毫无所觉地,目光专注地看着外面,全神贯注地等着一个回答。
章华没有故弄玄虚地吊人胃口,楚辞的问话一落地,他便说:“并非,前朝事务繁多又有些棘手,陛下怕殿下夜深久等,特意嘱咐奴才来告知殿下,要殿下早些安寝,不必等候。”
楚辞有些不安地问:“他只说了这些?”
章华轻笑,声音里带了些柔和,“不止。秋雨一落,夜里便更凉了,陛下知道殿下怕冷,让奴才送来这些。”
他手一挥,跟在身后的人便上前来把手中拿着的东西放在帷帐前,然后躬身退后。
“有手炉脚炉银熏球,还有一件上等的白皮围脖,是陛下亲手打的,早早地交给匠人清理,紧赶慢赶今日才算完成。”章华一一介绍,最后才说:“陛下今天便不回宫里睡了,殿下也早早安歇吧。”
本来楚辞听到前面种种正欲撩帘查看秦尧送来的物品,听到最后一句却怔在原地没了动作。
她咬着唇,眼中神色变幻,最后吸了一下鼻子,瞬间便觉得很是难过委屈。
楚辞不好意思开口问,花清却没有顾忌,她直接说:陛下可是要宠幸宫人?”
章华吓了一跳,立刻跪下告罪,“花清姑娘,这话可不敢胡说,没有的事,奴才拿这颗项上人头保证,陛下绝对不是这般,是奴才没说清楚,陛下今夜是独宿,身边绝无旁人!”
“反正我不知道也看不见,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楚辞声音里带了浓重的鼻音,垂着眼睛眼圈已经红了。
章华在心里叫苦,没想到陛下走之前交代他的这件事这样难办,又生怕拦不住殿下,让她直接冲到议事房去,到那时,就算是他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想来想去,他只能在心里对陛下告罪,闭着眼睛想:“陛下,奴才这也是为您好。”
章华咬着牙说:“陛下和殿下感情甚笃,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该这般揣测殿下啊。况且陛下知道殿下今夜定会不高兴,特意交给奴婢此物,还说殿下见到了便一定不会生他的气。”
章华呈上一个荷包,花清伸手接过转呈楚辞。
楚辞捏着手里看了看,拉开抽绳看了一眼,里面装着的是糖,她捏了一个放到嘴里,外面是焦香的酥脆,咬开之后是水果的清甜,正是秦尧第一次见她时喂给她的那种味道。
她颠了颠荷包,沉甸甸的一袋子,分量十足,她舔了一下嘴角上的糖渣,问:“这是陛下给我的?”
章华硬着头皮道:“是。”
才不是,陛下怎么可能一次让殿下吃这么多的糖,这是宫里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是也所有人都知道殿下很好哄,殿下给一颗糖就能哄好,所以他才大着胆子,假借陛下的名头,希望殿下吃了糖就开开心心的。
可是楚辞好像也没有变得很高兴,至少,不像秦尧把她惹生气又给一颗糖那样好哄。
章华心下惴惴不安,楚辞却把荷包系紧,捏着抽绳晃了晃,声音低低地说:“我知道了,会早点睡的。”
章华闻言舒了一口气,忙不迭地说:“那奴才就退下了。”
楚辞倦倦地点了点头,等他们都走了,才没什么精神地把一荷包的糖递给花清,轻声说:“我记得你也喜欢吃糖,这个你留着吧。”
花清也不用她客气,自己伸手拿了一个,尝了尝,问:“不好吃吗?”
楚辞摇头,坚定地说:“不好吃,和原来的味道不一样,而且荷包也不一样。”
花清没尝出来什么不同,不过荷包确实不同,以往不管里面装的什么糖,陛下用的荷包总是银白素面上绣荷花的,这个却是青色祥云。
不过她懒得想有什么不同,左右都是糖,她不挑,谁给的都一样能吃。
楚辞挑开帘子,把章华送来的东西一个个拿起来认真看了一番,把白绒领子围在脖子上,毛茸茸暖呼呼的,特别舒服,然后把花清指挥得团团转,要手炉里放上碳,脚炉里灌上热水,银熏球放在被子里面暖被窝。
然后经过软榻的时候,她脚步一顿,扭头问花清:“如今时节,夜里睡软榻是不是特别冷呀?”
花清理所当然地点头,“肯定的。”
楚辞表情一下子就变得犹豫起来,花清又接着说:“不过陛下看起来是不怕冷的,况且再过些时间,就该用熏床了,到那时就更加不会冷了。”
楚辞默默地收回将要说出口的话。
云舒领命而去,回来时已是深夜。她瞧起来和善温柔可亲,可是任凭别人哭号哀求,总是温温柔柔的却丝毫不会改变主意,从今夜起,宫里便算换了天了。
她回来时并未直接回去歇息,而是先去飞鸾宫看楚辞是否睡下,谁知她竟然还睁着眼睛醒着。
花清已经困顿到东倒西歪,倚着床榻打起了瞌睡。楚辞看到云舒眼睛一亮,看了一眼睡着的花清,竖起食指冲她做“嘘声”状,披上衣裳同她去了外室。
“怎么回来这么晚?事情才办妥?”楚辞放轻了声音问。
云舒也轻声说:“是,一直到现在才处理完。”
楚辞懊恼地揉了揉额头,“是我安排不当,应该明天再让你去的,就不会累你熬到这样晚。”
云舒看着她笑,为她理了理衣裳,说:“殿下这么晚不也没睡吗?”然后她朝内室看一眼,不怎么意外地说:“陛下今日没回来?”
“没有。”楚辞摇头,过了许久欲言又止,最后才问:“他去了哪里?”
云舒对着她自然是毫无隐瞒,如实告知,“陛下点了一队人,和赵大人一起,出宫去了。”
窗外突然一道惊雷响起,像是炸在人心口上。楚辞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无措,然后又很快归于虚无。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只是回去拍了拍花清,叫醒她,“困了就回去睡吧,不用陪我了,我也要睡了。”
花清看着云舒,云舒冲她点头,“我留下,你去睡吧。”花清便不再过问,回去自己的小屋睡觉。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蜿蜒地从飞鸾殿上方一直破空到城外。
一身黑衣的侍卫身上裹着雨水的黄泥,被炸雷吓得浑身一哆嗦。他在心里冲土下棺材里躺着的人告罪,“对不起了兄弟,今日得罪了,还请您高抬贵手,大人有大量,饶了小弟吧。”
如他一般被吓到的人不在少数,毕竟雨夜惊雷,和荒野孤坟连在一起,即便是身边有真龙天子坐镇,还是让人忍不住两股战战。
雨水打湿了泥土,变得更加沉重黏腻,湿冷的衣裳紧贴在皮肤上让人彻骨生寒,手指冰冷到几乎没了知觉,铁楸在手里简直抓不住。
赵兆皱着眉头,站在秦尧身边撑着伞,在安静得只听得到雨声的黑暗中对秦尧说:“即便当年此时确实有些蹊跷,但向来天意弄人,也并非绝不可能。”
“况且,要是楚朝真的尚在人间,楚相怎么可能向世人宣布他的死讯,他们毕竟是亲父子,我觉得楚相不会不顾事实做这样的事。”
秦尧轻笑,听起来像是嘲讽,他问:“是什么给你了这样的错觉?”
赵兆没有任何犹豫地就说出了他一直记得的一件事,“你率兵进宫的时候,遇上了一小队人的阻挡,虽然事后并未查明他们所属哪一种势力,但我觉得,那应当是楚相派来保护阿辞的。”
秦尧率轻骑先行,赵兆和重兵在后,只是最后两人到达时间相错无几,正是因为秦尧遭受到一队人的反抗,在路上耽误了时间,后来还是赵兆率兵赶到才解了他的围。
左斯说了他已提前撤掉宫中所有防卫,那这一只小队就来得有些蹊跷,事后他们再行调查,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
只是没想到赵兆竟然能把这件事情推到楚序微身上,只能说楚相在世人心中的光辉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连赵兆都无法避免。
秦尧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食指曲起摁着发疼的额头,觉得浑身都有点冷,他说:“不是他。”
赵兆便问:“那是谁?”
能在宫中提前布下势力,在左斯撤掉所有防卫之后还有人甘心卖命,此人定是来头不小手段高明,赵兆在朝中所有人之间都扒拉了一遍,实在找不到亲近到愿意危急时刻来救阿辞的。
他疑问地看着秦尧,秦尧却并未明说:“要是我们再晚来一步,左斯便会死在别人手中,阿辞也早就离开皇宫远走高飞了。”
赵兆并不意外,毕竟那时时局那样乱,谁也说不好之后会发生什么,因此有人一旦救下阿辞,一定会送她离开,只是他问的是谁会这样做,秦尧却答非所问地说阿辞。
赵兆疑惑:“所有其实你也不知道是谁?”不然醋坛子早就打翻了。
秦尧:“知道。”然后不耐烦地说:“你也见过。”
赵兆惊疑不定地心中回想。
这时突然有人的铁锹磕到了棺材,发出一声让人牙痛的摩擦生,在湿冷的夜里让人皮肤上冒出一串的疙瘩。
“挖到了!”一身狼狈的侍卫们有些高兴地压低声音喊,然后聚在一起用铁楸铲干净一圈的土,露出最上面漆黑的棺材盖,犹豫地相互看看,一时没了动作。
谁都知道今晚出来是干什么的,可是刨人的坟,这事谁都不愿意做,太过缺德了。就算是随后无可避免,陛下下令之后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去做,可是至少能拖一时是一时。
所有人都是这样的鸵鸟形态,等着秦尧在背后再逼他们一把。
秦尧却扔了伞,走到挖出的深坑旁边往里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手撑着边缘跳到了坑里,甚至双脚踩在棺材盖上,压得它又往泥里深陷了一分。
他伸手拿过最近侍卫手中的铁楸,没开口让他们动手,自己把铁楸插入棺材缝里,手压着木杆往下蹩,想要借力打开棺材。
赵兆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知道事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叹了口气,也不再犹豫,捏着袍角出溜着滑到坑底,还差点摔了一跤,夺了另一把铁楸,从另一边帮着秦尧开棺。
他们两个都这样做了,侍卫们相互看了一眼,咬咬牙,分散着站了一圈,都开始帮着开棺。
楚家百年世家的传承和积累不是一句空话,这棺材用的木头是上等的檀香木,不腐不朽结实异常,四根元宝钉钉得又深又大,数十个成年男子累出来一身的汗,也只打开了一臂宽的缝隙。
赵兆深深地喘了口气,抹了一把脸上不是是雨水还是汗水,双脚踩出了深深的泥印,他喃喃道:“怎么办,还是打不开?”
“不必,这就够了。”秦尧瞧起来也不太好,不过夜里黑看不分明,众人也都没有注意,他从衣襟里摸出一根火折子,手挡着雨吹了口气,就着那一线缝隙伸入棺中。
昏暗的小火苗只照亮了一小片地方,那缝隙又小又窄,秦尧往旁边一站就挡去了全部的视角,赵兆在他身后,紧张地问:“怎么样,是不是空的?”
“不是。”秦尧皱眉,拿出火折子换了另外一只手进去摩挲,他说:“里面有东西。”
几乎是立刻,他身后的人往后退了一圈,离棺材更远了,连赵兆都未能免俗。
就算他们在战场上见过无数的尸体尸骨,可那是战死的将士,战场就是他们最好的埋骨之地,这种掘人棺木还要把尸骨拿出来的——
恕他们无法接受,就算是秦尧来做也不可。
赵兆忍不住出声,不赞同地说:“既然确定不是空棺,还是不要再打扰地下长眠之人的安息为好。”
秦尧手在棺材里四处摸索,突然一顿好像是找到了什么,他缓缓地伸回手,手中拿着什么东西退出棺材。
他缓缓地说:“朕说的是有东西,却没说里面有尸骨。”
秦尧摊开手,缓缓露出手中的一本书,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赵兆难以置信,他推开秦尧夺了他的火折子,自己趴在棺缝里看,然后失魂落魄地说:“竟然真的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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