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荒郊野岭,廖无人烟。
马车碾过沙石时发出的急促声响在此刻显得特别清晰,打破了原先的死寂。
深色的车厢任由两匹奋力奔跑的骏马牵动着,在崎岖的路径中摇晃前行。藏蓝色的车帘迎风晃荡,车厢内隐约还传出了细语声。
诡异的是,车夫座上却空无一人。
模样约十五六岁的少年从车内朝马车后方看了一眼,回头一脸担忧地朝白行歌说:“公子,他们快追上来了。”
白行歌漂亮的狐狸眼轻轻一眨:“不急。”
马车剧烈的晃动并未影响他端雅的仪态,他穿着一袭白衣坐在原处,墨色的长发不见丝毫凌乱。如同他此时的神态那般,气定神闲。
怎么可能不急?
车夫被那些追兵给无情杀害,失去了控制的车子不知正奔向何处。而紧随其后的追兵气势汹汹,阿竹觉得自己的小心脏快跳出胸膛了,只能紧紧将包袱抱在怀里掩饰自己的慌张,竹青色的衣衫也因为他的动作而多了些许皱褶。
同时也不能理解为何白行歌还能如此冷静。
阿竹从小就跟在白行歌身边伺候着他的起居,多少对他的身份与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能力有一定的了解,却也不觉得如今的情况,是烧烧符或是做个法就能够解决的。
车子在无人的山岭中像无头苍蝇那般混乱前行,径道两旁的枝丫与车厢不断擦过,发出了令人感到焦虑的声音。可是车子内的人似乎并没发现,被夜色遮掩的前方就是断崖。
眼看着横冲直撞的车子就要冲下悬崖,不知缘何,领头的两匹马像是在这一刻突然被人拉住了缰绳那般,受惊似的鸣叫后急匆匆停下。
奈何车子的冲力太大,马儿虽是及时刹住了步子,可身后的车厢却被重重甩开。
拴住了马儿与车厢连接的绳带猛地断开,暗色的车子就这样重重地从断崖处摔落,磕磕绊绊地没入浓厚的雾霭之中。
几乎可以想象,车内的人这般摔下去,怕是要变成肉饼。
马匹无措地在悬崖边缘踏步,追逐着车子的人马也在此时赶到。
他们穿着相同款式的暗绿色锦衣,领头表情最为严肃狠戾的那位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站在悬崖边盯着车厢落下的地方迟迟没有动作。
借着深沉的夜色与浓厚的迷雾,悬崖下方的情况极好地被掩藏了起来,让人看不出底下人的生死状态。
半响,他才冷声下令:“给我搜!”
其余尚在马上的人动作整齐地翻身落地,遵从命令一声不吭地就往左右两旁的林子里深入搜查。
凉风冽冽,一时间,衣摆与草木摩擦的声响不断。下令之人负手站在悬崖边,阴鸷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望不见底的深渊。
直到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他派出去的人才又从林子内走出。
“报,并未搜到任何人的踪迹!”
预料之中的消息。
身后的人复又询问:“大人可需要我们到这断崖下方搜查?”
“不必了。”负手的人冷声说道,“下山的这段时间,足以让他逃离。”
身后的人应了一声,神情却难免露出了几分好奇与迟疑。
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不死也得半残,他们的大人又是如何确定对方还能有逃离的能力?
当然,他们的队长并不会对疑问做出回答,而他们也不敢真的问出口。领头之人站在原处,又深深地凝视深渊一眼,眼里闪过了浅淡的讥讽。
死是不可能的。
在场的人怕是都死了,也轮不到他们朔国的国师白行歌。
这群凶神恶煞的人在确定暂时找不到想找的人后便直接离去。只是那领头的人心狠手辣至极,离开前还不忘了拔刀将落单的两匹马给杀死。
直到周围的风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不再能察觉到从那群人身上传来的气息动荡,那道白色的,如谪仙一般的身影才从边上的树丛后缓缓走出。
白行歌将手里的扇子轻轻抵在嘴边,眸光落在血泊中的两匹马儿身上,若有所思。
他浅色的瞳孔于黑暗中熠熠生辉,似有流光万千,又似是只正好装下了月的光华。流转间,连映入他眼中的事物都变得黯然。
阿竹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深棕色的头发软绵绵地贴在他脸颊边,杏仁一样的眼睛里装满了惊魂未定。他原先就生得柔弱,如今一副像是刚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神情,让他看起来更显得可怜。
然毕竟是跟在白行歌身边许久的人,他很快就平复好自己的情绪,转身朝黑暗中模糊不清的两道人影弯腰:“多谢两位大哥。”
完全没有他外表模样该表现出的软弱。
藏于暗处的,正是此趟陪同白行歌出行的两名影卫。方才他与白行歌在车厢里,正是借了这两位功夫了得的影卫相助,才能在不叫那些锦衣发现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逃出,在车子落下悬崖之前藏于树林之内。
至于为何那些人搜了一圈都没能将他们发现……
阿竹回头时,正好见到白行歌烧了几张符咒与金纸,对着空气温柔浅笑,轻语说着答谢。
“……”仿佛是个脑子不太好使的美男子。
但这种事,阿竹已经习惯了。
作为朔国的国师,白行歌具备着常人所没有的,可以与鬼灵沟通的能力。他在五岁前就被朔国前任国师于城中相中,见他孤苦无依便将他接入宫中当成未来国师教养。
而白行歌确实也没有让宫里的人失望。他双眼天生能见鬼神,从小就能毫无障碍地与他们沟通。甚至如若他有这份心思,还能役使鬼灵替他办事,同时更是拥有出色的卜算能力,未满十岁就已被先皇正式册封为朔国大国师。
最要紧的是,白行歌还是极其罕见的天佑之子。曾有人因嫉妒他的这份荣誉,也有他国奸细害怕他的存在会影响朔国国运,让它变得更加强盛从而威胁到自己的国家,想趁他成长起来之前将他处理掉。
然而这些刺杀行动无一次成功。每回当有人想对白行歌不利时,那人总会在临门一脚出差错。或者人明明都已经到白行歌面前了,总能飞来些横祸,到最后死伤的那个成了自己。
久而久之,就再无人敢对白行歌动手了。而于皇宫之中,大家敬畏着他玄妙的本事,再加上有皇族的庇佑,更是无人敢对他有半点不敬。
譬如方才的情况,白行歌估计是又借助了鬼神的帮助,才能让那群锦衣看不见他们。阿竹对他还是颇为敬佩的,唯一的弱点就是他确实半点武功底子也无。
离开了皇城,他多少有些担忧白行歌的运气是否依然能够好好护着他。
“可惜了,那两匹马没能救下来。”站在白行歌面前,缺了其中一只眼睛的中年男子抱着怀里满当当的冥钱遗憾道。
白行歌弯了弯双目,眼睛像是温柔地笑了起来,俊美出尘的面容上也因而多了一丝人气:“无妨,你们已帮了我很大的忙。”
他从车子里逃出来的时候恰巧遇见了藏于树林之中的两位男鬼,便请求他们帮忙迷惑那些前来搜寻的锦衣卫,让他与阿竹在两名影卫的帮助下藏匿于一处较为隐蔽的位置时不会被轻易被发现,小心翼翼地躲过了他们的搜查。
然而那些人心思深沉,领头之人更甚,如他所料,并不相信他以坠崖之事。哪怕是信了,也认为他不会轻易死去。他们恐怕是抱着他极可能会从悬崖爬上来的想法,想彻底断了他轻易离开此地的后路,才将那些无辜的马儿给杀死。
真不愧是那人养出来的武器。
白行歌想着,眼底滑过了一丝排斥,脸上也有几分愁色。
宫里不安全,离宫之后更加不安全了。
刚给面前两位路过好心帮了个忙的男鬼烧上了答谢的东西,阿竹便走到他身边,心有余悸道:“公子,我们现在该如何?他们看起来,并不相信你已经死了。”
白行歌露出了带有几分无奈的浅笑:“不过是缓兵之计。唐之渊与他的锦衣队是陛下亲自调|教出来的,不好糊弄。”
“唐之渊?”听到这个名字的阿竹显然很是吃惊,低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后怕,“陛下为了把你抓回去,竟然把他都给派出来了……”
朔国的权贵与宫中之人都知道,那位年轻的皇帝手里有这么一队,千挑万选,能力极强的锦衣卫。与宫中明着办事与巡视的锦衣卫队不同,皇帝手里那批是他养出来的‘武器’。他们不仅武力高强,甚至还擅长多方面能力,据闻可杀人于无形,并且冷血无情,从不心慈手软,亦是皇帝身边最衷心的死士。
现任皇帝当初能成功逼宫,少不了这一队锦衣卫的功劳。
如此强大的锦衣卫,派出来只是为了将白行歌这区区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国师抓回皇宫,可见陛下究竟是有多看重他。
白行歌沉默不语,脸上完全没有‘备受宠爱’而高兴的表情,反而还有些许淡漠。
坦白说,这位皇帝于治国之道有好手段,武力上亦是不逊色于宫中锦衣,论相貌,那也是偏上等之姿,哪儿看哪儿都好。
若叫外人知道了,对于皇帝的恩宠他不仅不接受甚至还十分排斥,恐怕要斥责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知天高地厚。
可朔国的刚上任没几年的皇帝在他眼里,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疯子。他手中沾满无数鲜血,抢夺了他命数中本不该占有的东西,性格极为阴狠极端,手段残忍无情,控制欲强大,观念上……与他非常不合。
也许是那一身出尘的傲骨与他自小对于自身的严格教养,造就了白行歌并非那等愿意轻易向权势折腰之人。
随着他一日又一日的疏离与拒绝,他能感觉到皇帝正在逐渐失去耐性,对他的逼迫也越发深狠。正好此时,他身边出现了一位模样看着年岁已过六旬的老者,自称是他的先帝,天天在他身边念叨着让他出宫,要他将什么圣物寻回,否则将会阴阳失衡,天下大乱。而后续导致的一切灾祸,所有因果罪名将会落到他身上。
白行歌可就不乐意了。
明明在皇宫都快被狗皇帝逼得无路可退,如今他什么都没做,还得莫名其妙背负天降之罪,气得他差点没直接摆个阵把自己给弄死算了。
先帝担心他真的想不开,抛出了一个对他来说颇大的诱惑:“待你将九转生莲散落的九瓣莲花瓣寻回,让圣物完整,便可利用它来摆脱皇帝,甚至还能有足够的能力助你获得自由,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句句说到了白行歌心坎上。
在宫里的这些年,白行歌只有两个目标。
第一摆脱狗皇帝,第二获得他想要的自由。而且寻找圣物的话便意味着他需要离开皇宫,只要能从那牢笼中出去,即使是要他去种田都行。
于是白行歌一改最初的态度,并且暗中寻得了一位交好的王爷相助,趁着皇帝亲自去处理一件紧要事务,暂时无暇顾及他的时候,乘着马车从逃离了皇城。
只是此事最终还是被皇帝发现,他派出的锦衣卫队也很快就寻到他的踪迹,才有了刚才的惊险一幕。
思及此,白行歌没忍住轻叹了口气。
以陛下的性子,绝不会轻易作罢。
阿竹默默陪在他身边没有再往下说。
关于皇帝暗藏的心思,陪伴在白行歌身边多年的阿竹自然明白,但也很懂事地没有出口评论。
天子的事,轮不到他们这些无名之辈言说。
倒是白行歌恢复得挺快,收拾好心情后还用扇子在自己脸颊处轻轻点了点,感叹:“怪,也只能怪我这相貌生得过于出色,就连狗皇帝都招架不住。”
阿竹:“……公子慎言。”
但,白行歌说的话他还真无法反驳。他这是陪在白行歌身边久了,对他天人之姿早已有所免疫,才能在面对他的时候保持镇定。
而八九岁那会儿的初时相见,白衣款款的少年方踏入他的视线,就在他眼中惊起了一片潋滟。
他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初见时如此,至今亦是这般觉得。白行歌的五官生得无一处不让人惊艳,肤如凝脂,面如冠玉,尤其是那双狐狸似的眼睛,不笑时是画中神仙一样的疏离,若笑意化开时,狡黠有之,更甚的是那令人窒息的柔和,仿佛能勾人神魂,直闯人心。
阿竹最开始见到他,心里没忍住直感慨,仙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导致他最初伺候白行歌时,总是战战兢兢特别紧张,不小心犯错。可是白行歌脾气却出乎预料的好,并未责怪他,也由着他去做,久而久之他才发现自己慢慢适应了待在他身边的日子。
白行歌轻笑了一声,似是没将口中的‘天子’放入眼里,还抬手朝某个方向指了指,回答了阿竹最开始的疑问:“往那处直走便可,自然会有贵人相助。”
国师大人所言即是真理,阿竹没有丝毫的怀疑,带着背上和怀中的包袱便和白行歌顺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往东面走去。
路途中,白行歌没忍住朝一直在暗处护着自己的俩人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影一,小六,我虽有你们二人护着,但唐之渊却是不好对付的角色。若他们有心追捕,我们几人恐怕无法招架。”
“宫外之事我了解得不多,不知你们二人可有建议?”他有强烈的预感,此番若被皇帝给捉回皇宫,他恐怕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径道上只有他和阿竹两人的身影,然而随着他的疑问落下,周围在没多久后便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既然离开了皇城,公子可以考虑,寻求江湖势力的帮助。”
白行歌停下脚步,对影一口中的某个词产生了兴趣:“江湖势力?”
“属下了解的也不多,只略有耳闻,如今江湖中飞月楼声势最为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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