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看到手心里糊了的那两个字，就知道毛巾上沾的“油墨”是什么了。
可惜了……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说不清楚在可惜什么。
李素云眼尖，一眼就瞄到了上官手心里的黑糊糊。
“这是怎么弄的？”李素云忙拉过上官的手，上看下看翻着看。
好像上官的手上不是一片黑糊糊，而是一片血红红，她正不放心地到处找伤口呢。
作为人类，谁会流黑血呢？
上官心虚地抽回手。
“可能不小心在哪儿蹭的吧。”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个什么。
李素云也没往心里去：“没事儿，洗不干净就换新的。”
她拎着那条湿毛巾走了。
上官敏锐地察觉到，她妈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絮叨她了。
放在她出事之前，弄脏一条毛巾足够李素云絮叨她二十分钟的。
李素云现在却很克制，是不是怕她的抑郁症犯了？
一定是的。
上官抿紧了嘴唇，心想自己到底还是个病人，是个和正常人不一样的，连爸妈都因为这个病而极力迁就着自己。
“去把手洗洗。”上官宇温和的声音唤醒了上官。
上官忙应了一声，折回浴室，洗干净了手。
再出来的时候，上官宇在客厅里招呼女儿：“过来坐。”
上官说了声好，也来到客厅的沙发边，坐了。
“今天去小韩那儿了？”上官宇打量着女儿的脸色。
上官嗯声。
上官家是传统的严父慈母型家庭，李素云惯常地喜欢唠叨，而上官的性格随她爸，寡言内敛。
父女两个，一个坐在L形沙发的长头，另一个打横坐着，基本上没什么多余的话可聊。
上官低着头，看着已经洗干净的手，手心白生生的，仿佛之前根本就没出现过任何字迹，心里面是说不清楚的空落落。
“我和你妈妈商量过了，打算让你从下学期开始继续学业。”上官宇看着女儿。
上官并不觉得意外，唯有说一声好。
上官宇沉默半分钟，说：“学校那边的手续，爸爸会给你办好，不要有心理负担。你就还像过去一样，该怎么学习就怎么学习。”
他说着顿了顿：“爸爸还是希望你能读一个博士学位的。”
上官微张了嘴，轻轻地嗯了一声。
上官宇中文系本科毕业，是比较早的一批大学生，后来进入出版社，和文字打了半辈子交道，一步一个脚印坐到了出版社社长的位置。
他当年的大学文凭比现在的博士毕业都值钱，那是响当当亮闪闪的招牌。加上上官宇长得不错，一次座谈会上就被当时的省作协副主席李道庆看中，问了上官宇还没结婚且没有女朋友，非要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上官宇。
李道庆也就是上官的姥爷。他只有一个女儿，也就是上官的妈李素云。
李素云从小就是个跳脱活泼的性格，除了不爱念书什么事儿都感兴趣，和上官宇内相的性格刚好互补。
李道庆为自己这个不靠谱的独生女儿的婚事都要愁死了，总觉得她身边那些小子没有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
所以，李道庆看重上官宇之后就硬生生把上官宇介绍给了她，还觉得自己的女儿挺配不上人家小伙子的。
大概就是缘分吧，李素云见到上官宇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所谓一见钟情，没皮没脸地追人家、对人家好。
上官宇其实也很喜欢她的活泼开朗，两个人一拍即合，谈恋爱不到一年就定下了婚事，结了婚。
后来就有了上官这个独生女儿。
夫妻两个性格互补、相得益彰，小日子过得不错。李素云不靠谱的性格也大有收敛，也知道认真努力工作了，没几年就升了护士长。
如果不是上官出事，李素云提前内退，用不了两年，护理部主任大概率会落在她的头上。
上官从小就被身边的大人们灌输了“要好好读书”的思想，她也确实是个天生读书的料。
尤其知道她爸爸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继续攻读学位之后，上官更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爸爸的心愿。
“爸，我会读完博士的。”上官难得地感情外放。
上官宇微愣，听女儿说了这话，他其实心里是很高兴的。
“别苛责自己，一步一步来。”他嘱咐女儿，生怕女儿逼坏了她自己。
父女两个又静默地对坐一会儿。
李素云在厨房里晚饭好了。
“去吃饭吧。”上官宇站起来。
上官说好，跟在他后面。
上官其实很想帮李素云端盘子拿碗，被李素云笑着轻拍开：“坐着去！”
上官只好讪讪地坐下。
李素云是个麻利的，三下五除二就摆了一桌子的饭菜，连碗筷都摆好了。
一家三口边聊边吃，其实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李素云在说。
“贝贝啊，今天在小韩那儿怎么样？”李素云习惯了这父女俩一个模子扣出来的不爱说话，她自己问自己的。
“挺好的。”上官回答得很笼统。
小韩就是韩昕。
李素云手里的筷子顿了顿，看了看上官宇，又小心地看自己的女儿，探问道：“小韩有没有给你什么建议？告诉妈妈，妈妈帮你去准备。”
上官蹙眉想了想，知道这是她爸妈没亲自去韩昕那里，不放心她的治疗。
“昕姐陪我聊了会儿天，听了会儿音乐，我睡了一觉……感觉挺好的。”为了让她爸妈放心，上官大略说了在韩昕那里的经历。
“听音乐啊？”李素云想了想，“据说是有这种疗法的。”
后一句是对上官宇说的。
上官宇点点头：“是什么类型的音乐？爸爸去给你买。”
“New Age music。”上官说。
“什么？”她爸妈同时抬头。
上官意识到他们可能不了解，笑了笑：“我房间里应该有那种CD。”
“那就多听啊！”李素云说，“没事儿的时候就听！再多买点儿那种CD……妈给你拿钱去！”
“妈，不用……”
李素云不顾上官的阻拦，雷厉风行去进屋，又很快地折回，洗干净了手，重坐回桌边。
“五百块钱，妈妈放你房间书桌上了。尽管花，花完了妈妈这儿还有。”李素云恐怕委屈了女儿。
她心疼女儿，巴不得女儿赶快好起来的心情，让上官倍感压力——
出事之后，她用了家里太多的钱。虽然家里条件不错，可一想到自己挺大的人了连份收入都没有，让爸妈操心，还花着爸妈的钱，上官就觉得心里过不去。
她闷着头半天没做声，只顾着吃饭。
李素云没想太多，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小韩还说什么了？”
上官就知道，如果她不把在韩昕那里的一举一动都告诉她妈，她妈是一定不会放心的，说不定一会儿就能一个电话打给韩昕。
“昕姐还建议我找个可以陪伴的……”上官话说了一半，突然觉得这话容易让人误解。
果然，她立刻看到她爸妈彼此对视一眼，各自脸上现出了别样的表情。
上官只想咬住自己的舌头，天知道同样的一句话，她怎么就不能好好说？
难道是某种潜意识在作怪？
“昕姐让我养只宠物试试！”上官赶紧说，脸上是“你们千万别多想”的表情。
她爸妈于是彼此又对视一眼，很默契地丢给她一个“我们没有多想，恐怕是你多想了”的表情。
上官：“……”
“养个宠物啊？猫还是狗啊？”李素云做思考状。
“其实最好养个仓鼠，放笼子里，还不会弄得哪儿哪儿都是毛。”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猫啊狗啊的掉毛。
“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上官忙说。
她怕晚一步，她妈明天就能给她弄回来一只仓鼠。
可是她嘴上说着没想过，脑海里映出的，却是那只黑白花小奶猫的样子，以及……那个翻着小奶猫肚皮的人。
上官的手心发烫——
那个人在那里，写下了她的名字……
“贝贝年纪也不小了。”上官宇突然开口。
李素云的思路被打断，马上就被牵引到了另一条路上。
她忽的恍然大悟。
“贝贝，其实你可以试着谈一个男朋友……”李素云掂对着措辞，“男孩子，阳光活泼的那种，能逗你开心的……”
她想说“就像妈妈这种喜欢你爸爸这种”，可又觉得当妈的说出这话不大庄重，改口又说：“你已经二十四岁了，妈妈和爸爸不会怪你早恋的。”
早恋……
上官嘴角一抽，脸上惯性地一红。
二十四岁还早恋？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吧？
“嗯……”上官的双眼垂下去，盯着已经见底的饭碗。
她真的不擅长应付这种话题，尤其还是和爸妈聊。
上官宇听了妻子的话，走了心。
“你妈妈说的没错，”他顿了顿，“爸爸单位就有几个小伙子不错。有一个是刚刚硕士毕业参加工作的，性格也很好。爸爸给你介绍下啊？”
上官圆张了嘴，完全没想到她爸啥时候也变得这么……八卦了？
这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
“爸，其实……”上官想解释点儿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解释。
上官宇笑着摆摆手：“贝贝别紧张，爸爸又没让你和他结婚。就当多认识一个朋友，积累恋爱经验了。”
上官半天反应不及，心说爸你这叫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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