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紫宸殿, 殿外清清冷冷, 只有殿门口左右各两名值守的卫兵,如铁塔一般持枪佩剑,伫立在殿外。
四名卫兵的身上皆穿着锃亮耀眼的明光铠,阳光投射在上面,极是威武。
可是,任谁都没法忽略他们的盔甲之外所着的重孝, 连手中所执的长.枪,红色的枪缨都被白麻代替。
这样的规制,绝非寻常,而是国丧的体统。
而他们守卫的人, 就在这座已经被更名为“椒房殿”的紫宸殿中。
紫宸殿是当今大周天子登基前惯常燕息坐卧的宫殿, 也是后来帝妃日常起居的地方。
这里,亦是这大周万里江山, 最饱受争议的所在。
如今,曾经高悬在殿门之上的御笔亲题“紫宸殿”,已经被换成了另一张匾额, 上面大书三个字:椒房殿。
字是好字,仍是御笔亲题, 用的是宸妃娘娘最喜欢的飞白体。
当然,宸妃娘娘喜欢的飞白体,从来只是陛下亲笔所书的飞白体。只是如今,只能到回忆之中去寻找那份喜欢了。
椒房殿啊!
那是有汉一朝,皇后所居的宫殿。
所谓“椒房”, 是因为宫殿的墙壁上使用花椒树的花朵所制成的粉末进行粉刷。其颜色呈浅绯色,具有芳香的味道,兼有防蛀虫的效果;又有一说,是因为椒者多籽,取其“多子”之意,故曰“椒房殿”。
无论因为哪种说法,能居于椒房殿者,都是这大周最最尊贵的女子——
其实,这么说也不够严谨:大周最最尊贵的女子,难道不该是大周的皇帝陛下吗?
太子此刻就站在紫宸殿的前面,挥手免了四名向她行礼的卫兵的礼。
她的脸上挂着难掩的倦色,心内则是凄凉一片。
这段时日,宫中的诸事、朝中的纷乱,种种皆由她一肩挑起。
她须得保证朝局的稳定,须得保证这偌大的江山不出乱子,她还须得保证宫中的丧仪不出差错,更得时时顾念着母亲的心境和身体。
其他的,都要好办,毕竟还有东宫的僚属和前朝忠于母亲和支持自己的臣工们,母亲称帝两年有余,整个朝廷已经渐渐有了行事的规程,在宸妃得设计之下,各种法度也趋于健全……如此的一个格局,是不会出了大乱子的。
太子最担心的,是母亲的心境和身体。
宸妃啊!
太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若是那人在天有灵,知道母亲违背了她的意愿,在她身后,非要让她做这大周的皇后,她又会作何想法呢?
盯着“椒房殿”三个字,太子的鼻子有些泛酸。
宸妃刚刚逝去的时候,母亲近乎癫狂的样子,犹在眼前。
后来,母亲的确是平静了些。但太子看得出来,母亲之所以平静,是因为她还记得她是大周的天子,并不代表她的心中不悲恸欲绝。
再后来,母亲就亲笔写了这三字,命内造连夜赶制出了这块匾额,硬是不顾内外众臣的劝谏,用这块“椒房殿”的匾额换下了“紫宸殿”的匾额。
众臣们为什么劝,太子其实是很清楚的。
椒房殿是何人居所?
那是皇后住的地方。
而宸妃,她到底只是妃位,不是皇后。
当年母亲以女子之身御极,已经是让天下许多许多的人感慨“失了体统”,如今大周继出了一位开国女帝之后,再出一位皇后,女帝女后,天下人又会如何作想?
太子心内缓缓摇头。
她知道,不是那样的。
几乎所有人都劝母亲不要建什么椒房殿,并不因为女帝女后的忌讳,而是……
太子的心脏被绞痛了:上官啊!那样的女子,大概千年也难遇上一位吧?
太子的鼻腔又酸涩起来,眼眶也热辣辣的不好受。
她强忍下悲意——
母亲如今诸事不理,这万里江山她得替母亲支撑起来,她不能让母亲半生的心血化为乌有。
所以,她不能哭。
太子立在殿门前,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再上前迈步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大周太子该有的仪态。
她抬手止住诸随从,只带了一名亲信侍女,自顾推开了那扇紧闭了不知多久的厚重殿门。
当那扇殿门在身后吱呀呀地合紧的时候,太子闻到了一抹淡淡的香气。
她微微失神,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一个与世隔绝的所在。
周遭,依旧是她熟悉的立柱、回廊,依旧是紫宸殿曾经的格局。
但其实已经和曾经的紫宸殿大不相同了——
那些母亲素来喜欢的朱红大柱和金灿灿的壁画,都被几乎同一种颜色所覆盖。
浅绯色。
是的,浅绯色。
宸妃,上官最喜欢的颜色。
亦是,椒花粉末涂制的颜色。
像是有一只手,扼住了太子的喉咙,让她无法顺畅地呼吸。
她的心脏抽紧,难过的,喟叹的。
母亲该是怎样的爱上官啊!
明明比母亲还要年轻那么多岁的人,怎么就忍心这样散手而去,徒留母亲孤零零地在这世上伤心呢?
太子脚步沉重地朝着大殿深处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那般疼。
一路之上,整个大殿都被那种浅绯色和淡淡的香气笼罩着,太子的心也被疼惜和感慨笼罩着。
大周初建,人心不稳,有过去母亲身为太后的时候的根基,政权的过度并没有经历什么大的兵变和事故,可以说是在极平和的状态之下完成的交接。但是母亲的登基毕竟违逆了千百年来的所谓礼法,成了许多腐儒和利益丧失者心中的一根刺。
这两年多来,母亲励精图治,比曾经做太后的时候还要费心于国事,加之有上官的辅佐,国力愈强,普通百姓的日子过得也愈来愈好,民间与朝堂上对母亲的议论,似乎也偏于公正了,而不再有那么多人,把她看作是“谋权篡位”“牝鸡司晨”。
可是如今,母亲竟不惜耗费人力财力,在这样短的时间内,造了这么一座椒房殿,单单是这遍布整座大殿的椒花粉末,要做成它们,得耗费多大啊!
如果母亲只是一个寻常贵宦,倒也罢了,顶多落下个“宠人宠得没边儿”的“糊涂”名头。
可母亲是天子啊!
天子权御四方,有着至尊的权力,却也被这天下无数双眼睛盯着,一举一动皆在众目睽睽之下。
母亲如今为了上官这般,百官会怎么看?士人、百姓又会怎么看?
太子其实当初在知道母亲这么做的时候,是起了心思劝谏的。
在她的心目中,母亲在国事上一向是极英明,也极善纳谏的。
最终,太子忍住了。哪怕是每日里都有臣子借着各种机会,明里暗里地向她呈上折子,或是到东宫里,或婉转或激愤地说“陛下此举实在不妥”云云,太子也都好言好语地把他们都打发了。
太子不忍心去劝谏已经为上官的逝去那么伤心的母亲,那会让她觉得自己,特别的不孝。
母亲一直都是一个好皇帝,难道连这么一点为了心爱之人的小小私心都不能有吗?
太子心忖。
身为子女,身为母亲的女儿,她必得将臣子们的质疑拦下,她必得为母亲斡旋,不许他们,亦不许后世的史书,将母亲往“昏君”的行列里划。
越走越深,空旷的大殿之中,冷意骤起。
“殿下……”侍女细心地提醒着。
“无妨。”太子不在意道。
她顶着那寒气,往母亲的寝殿里走去。
比外间的寒意更甚,整座寝殿雪洞一般。
寝殿的四周还是寻常的布置,并没有椒房的痕迹。
太子凝眉,便明白了:上官逝后,一直停灵于这里。母亲这是不许任何人进来,搅扰了上官。
太子心中一痛,眼角便湿了。
她令侍女停在寝殿外面,自己则从侍女的手中接过那件裘袍,走进了寝殿。
寝殿正中,曾经放着龙.床的地方,现在换成了一张冰砌的长榻,榻上铺了锦褥,上面躺着一个衣着考究的女子。
那女子紧闭着双眼,静默无声,显然已经逝去多日。
但她的身体并不曾有丝毫败坏,可能是因为周遭一直有冰镇着,也可能是因为用了旁的手段。
太子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女子的身上,不禁晃神——
她自幼长于宫廷,怎么会看不出那个女子,已经逝去的上官的身上,穿着的是皇后的服制?
母亲不仅造了椒房殿,竟还让人照着上官的尺寸,赶制了皇后服色?
太子犹记得,上官逝去,小敛的时候,穿着的根本就不是这身衣服!
母亲……母亲她这是令人赶制了这身,还亲自为上官穿上了?
太子觉得脑中一阵眩晕。
她此时,真觉得自己的母亲,有些,疯魔了。
“你来了。”皇帝的声音淡而冷。
太子蹙眉。
若不是身处此种情境之中,她真的怀疑,自己只是面对着在紫宸殿中处理日常政务的母亲。
“是。”太子努力让自己的音调平静。
“寒气重,母亲该多添件衣衫才是。”太子说着,朝前走了两步,想把手里的裘袍披在皇帝的肩头。
被皇帝抬手拒绝:“不必。”
太子的动作僵在半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还想劝谏些什么,比如“母亲请保养龙体”之类的,却忽听得她的母亲说道:“她都没有冷,我怎么会冷呢?”
太子抽气,诧异地微圆了嘴,看向了好似在梦呓着的母亲。
她是故去的人,您是还活着的人啊!
刹那间,太子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心魂剧颤。
“阿娘!”她扑通朝皇帝跪了下去。
双膝触地,“砰”的一声,砸在了皇帝的心尖儿上。
皇帝淡漠的神情之中,添了肃然:“你不必做如此模样。朕已经宣李淳风来见过了,等你登了基,朕就会让他为朕施‘噬心移魂’之术……朕是一定要去找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是有点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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