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穆？
这又是个从未听过的名字，Rye在疑惑之际，顺带转头看了看身旁的Suze，这个名字对她好似有不小的冲击力。认识这么久，他第一次见这个女人出神这么长时间，还是在手上把握着任务目标的时候，这让他不得不提高警惕，盯着田中正人，却又很好奇两人提到的阿穆究竟是谁。
Rye思量着，要是以后起冲突的时候，搬出这个名字，有没有可能搞定Suze。
“阿穆可不知道他心心念念能够平安长大的小女儿变成了现在这样杀人不眨眼。”像是嫌冲击力不够似的，田中正人又补上了一句。
迎接他的是一阵力气不小的推搡。
Suze放开了一直掐着田中正人的左手，放开他时还狠狠地推了一把，引得面前这个老人一阵踉跄。她站在原地，微微垂下头，双手搭在两侧，看上去脸色极其阴沉。
如果不是看见Suze刚好堵在门口，Rye都要担心她是不是会直接放任目标跑掉。
“提起苏穆，你是想跟我打感情牌吗？田中叔叔？”
Suze淡淡地说道，让Rye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他竟听出了几分苦涩的意味。
田中正人除了在刚刚被放开时有一瞬间的失态，很快又稳住了身子，恢复成之前那幅镇定自若的模样。听到Suze的话，他也是叹了口气，温和的目光此刻变得有些伤感，“这么冷漠的称呼吗？阿穆那家伙，大概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听过你亲口叫他一声父亲吧。”
Suze的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依旧维持着刚才双手垂立的姿态。
只不过，左心房蔓延而上的淡淡的痛和鼻间的酸涩感让她有些慌乱，一个不注意她苦苦维持的冷静和淡定就能全面瓦解。
蓦然，感觉自己垂下的左手被另一只带茧的、还有些粗糙的大手握住。
她一抬眸，撞进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边的男人的那一对墨绿色眼眸中，她看不清其中朦胧的意味，但像是有魔力一般，安抚了她内心的浮躁和波动。
仅仅只是一眼，Suze就低下了头，内心拉开一抹苦笑。
这又是什么新形势的进攻和算计吗？Rye？
轻轻抽离了被Rye的大手包裹住的左手，掌心的温暖让她有些眷恋，却也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Suze抬起头，再度直视田中正人，扬起嘴角，几分嘲讽。
“那如果要我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亲眼见过他的脸吧。田中叔叔，你觉得，没有听过女儿一声叫唤的父亲，和没有见过父亲一眼的女儿，谁比较可怜？”
这句话太平淡，在场的两个人甚至听不出一分指责。
看了看手中的空气，Rye骤然感觉心脏有一阵淡淡的疼痛，Suze很给面子的没有甩开他而是缓缓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然后再也没看他一眼。不用询问，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Rye都可以推测出这个女人内心的想法，恐怕又觉得自己要展开什么新一轮的攻势。
可他只是看不得她那样的模样，田中正人的话必然有不少作用，不然也不会惊得面前这个一向镇定自若、潇洒自如的女人差一点失态。
他的上前和握住她的手，都是下意识的动作，不参杂任何阴谋。
只不过，Suze大概永远也不会信他们两个之间还能有如此纯粹的关心了。
所以Rye除了沉默也没有给予Suze一个眼神去试图洗清自己的行为，女人平静的话在这片安静的空间响起，除了嘲讽的嘴角，再看不出她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又是一次，她站在他的面前，少见的，Rye从她的背影里看见几分单薄和悲凉。
“你并不应该怪他，小弥，这并不是他能掌控的——甚至你母亲美和子也不曾想过会变成那样。”
田中正人的语气有些急促了。
Suze笑容未变，语气又平淡了几分，“我知道，我该恨的不是他们，是别人。”
顿了顿，她继续开口，语气冰凉。
“同样，我该爱的也不是他们，是别人。或许我对他们的过去很执着——我承认，零零散散了解到的那些像梦魇一样的画面我从不曾忘记，但其实，他们从未在我的人生中出现过。”
她说得云淡风轻，无喜无悲，却听得Rye一阵揪心。
谁不会对父母有特殊的依赖感和眷恋感？哪怕是他在提起父母时也会触动内心小片的柔软。唯独Suze，平静得像是在说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只怕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小弥，他们真的很爱你，那场爆炸没人能预料到……”
田中正人像是被Suze这样冷漠的态度逼急了一般，说话的速度都放快了不少，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眼前对着一个黑黝黝的枪口。
抬头，是Suze冷酷的眼神和淡到几乎不可见的笑容。
“我说过，叫我Suze。”
小弥——这个称呼让她感到陌生，甚至是会有滔天的悲伤试图将她给吞没，唯独在需要保密身份的时候，曾有人会用苏弥来叫她，别的时候，哪怕是苏妡，也会习惯性地叫她Suze。
至于小弥这个称呼，Suze更乐意让其被淹没在时间长河之中。
被她突如其来拔枪的动作惊到了一般，田中正人一时间没说出话，直到触及对方眼底深不见底的冰冷时，才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意识到以前那个记忆中的“小弥”真的已经烟消云散。
见对方不打算继续说话，Suze继续开口，“那么，感情交流的时间结束，现在我们来谈正事。田中叔叔，电脑里这么多的资料，你是打算重新进入组织然后从情报部开始做起吗？我都在怀疑组织的防火墙是不是有一个黑洞一样巨大的漏洞了，感觉外界人员偷盗资料可真是轻而易举。”
听到她的话，田中正人出乎意料的平静，也不打算为自己辩解，反倒是静静开口道：
“这个隐藏在黑暗中手上沾满鲜血的组织，本来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很耳熟的一句话，这让Suze皱了皱眉，脑袋里思索着自己是在哪个地方听到过这句话，才想起不久前清水雅子在宴会上被抓住的时候，也是很顽强地说出来这句话。
可笑！
Suze的笑容几分讥诮，清水雅子也就算了，什么时候田中正人也有资格说出这句话了？
“田中叔叔，你是在说笑吗？组织不是你当初和那位大人一起创建的吗？没记错的话，你多多少少从中也获得了很多利益，才能像现在一样衣食无忧。怎么到了今天，就变成了组织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捞好处的时候觉得存在得理所应当，跑了之后就开始站在正义的立场上指责。
随意转换阵营可还真是方便。
“你说的不错，可这也是我此生酿下的最严重的错误。”田中正人沉声道，“现在纠正还来得及，不要再一错再错了，我也是，他也一样！”
来得及？
Suze眼底冰冷，“已经晚了！”
究竟是要怎样天真的想法，才会觉得他们做的一切事情还能够回头？
“从走上这条路的第一天开始，你们就已经封死了自己所有的退路，到现在你竟然还能天真的去相信一切还有挽回的机会，你是在找个理由为自己赎罪吗？”
她犀利的话语像一把把尖锐的刀刃，刺入了田中正人的心脏。
他被堵得哑口无言，想继续反驳却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田中叔叔，你别现在一副救世主的模样了，我当初在基地里被训练的时候，用毒的技巧不就都是你教我的吗？如何一击毙命，如何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让毒素侵入对方的身体，这些我可都是从你的口中亲耳听到的。这些年来，死在我手下的人可不比当初死在你手下的人多多少，你以为像我们这样在黑暗中一身罪孽的人还能够洗干净吗？”
Suze的声音愈发严厉，田中正人的表情愈发惊恐。
她的话让Rye对她投去了不一样的眼神——
恐怕Suze很早就抛弃了重新回归光明的这个想法。
Suze可不知道Rye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看着这个从小手把手教她如何在黑暗世界里生存下去的人现在反过来指责自己的立场，她觉得很可笑。
“你与那位大人是旧识，也是当年的挚交，所以你才能平安无事地退出组织，还什么事都没有地活了这么多年，这可是组织里其他人想都不敢想的。”Suze冷笑一声，抬眸，凌厉的杀气侵袭而来，“而你——你却在这些年里调查组织，试图毁掉它，你可真是厉害。”
她从电脑里面搜出来的资料代表着什么，她很清楚。
“所以他还是派你来除掉我了。”
田中正人恢复了平静，Rye从中看出来一丝死气。
“说笑了，本来只是找你聊聊，如果没发现那叠资料我相信那位大人也不会同意我动手。”
Suze脸色冰冷。
那位大人向来不让他们插手关于田中正人的事，哪怕对方知道他的身份，知道组织的很多秘密，那位大人也没有下令试图除掉田中正人。这次得到命令，终于要对田中正人动手，Suze就知道那位大人已经不打算再继续纵容，尤其是当对方的行为已经可以置他于死地的时候。
提到那位大人，田中正人的笑容中几分凄凉。
“谁又能想到，为了那些不现实的梦想，我和他最终也会反目成仇。”他的语气似有悲伤，“当初一起走的三个人——我，他，你父亲，如今死的死，逃的逃，当初聚在一起时从未想过会如此四分五裂。”
年轻气盛的三个人聚在一起，总对于未来有着宏伟的规划。
如今，一人与世长辞，一人走火入魔，他恐怕也只会落得个长眠地下的结果。
Suze沉默，看向田中正人的目光突然几分复杂。纵使对方收集着资料想要毁掉组织，做着一些足以让那位大人置他于死地的事，到了这个时候田中正人依然选择保留一部分的秘密，或许是从前的习惯使然，至少他没有就这样说出组织的梦想，又或者说，那位大人的梦想是什么。
想要揭穿，却又于心不忍，面前这个老人的思绪比她想象得更加复杂。
“小弥，如果有机会，你逃走吧。”
田中正人突如其来的话让Suze一惊，对方不像是开玩笑，眼里已经有着视死如归的意思，却还一字一句极度认真地说道。
“我说过了，我从手上染上第一条人命的鲜血时，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Suze回答得面无表情。
“不。”田中正人笑了，不似之前的急促，也不似那样的云淡风轻，反倒带着几分慈祥的意味，“会有人给你准备好的，小弥，到时候只看你的选择。”
他看着Suze，眼底是Suze不懂的欣慰。
站在Suze背后的Rye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Suze可能不懂，可老人的眼神明明就是直直地对着他，越过了站在他面前的Suze，只不过对方无法发现罢了。刚刚那番话一部分是在说给Suze听，另一部分，就像是在说给他听一样，老人的眼睛仿佛能够洞察一切。
“死到临头了，田中叔叔还在胡言乱语。”
Suze冷冷一笑，全把对方的话当作动摇她心绪的假话。
不仅从一开始她就认清了自己这一辈子的路要怎么走下去，同时，她也绝不把希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这是身为杀手的大忌，她从来都只相信自己的能力和选择。
田中正人闻言，不再说话，微笑着看着面前的姑娘。
他还记得初次见到这个姑娘时，对方刚出生不久，自己的挚友火急火燎地将还没长开的小丫头送到自己的手上，软软糯糯的，像个小团子，被他一瞪眼就能猛吸鼻子然后嚎啕大哭。
然后，被送到基地，他成为了她道路上最严苛的导师之一，姑娘多次想要逃跑都被抓了回来，一次比一次狠的惩罚也有他的授意在其中。
如今，曾经的软糯小丫头终于蜕变成了成熟的女人，妖娆，冷酷，理智，镇定自若。
这是田中正人一开始想让她成为的模样。
可到了今天，他突然有些后悔了，就像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品摆在他的面前，却彻底失去了其之前散发出的光彩和魅力，只留下无穷无尽的空洞和黑暗。
Suze看着田中正人的微笑，有些恼，老人哪怕是站在那里也能让她烦躁。
当初老人曾经握住她的手，教她如何使用沾满毒液的银针于出其不意之间，今天她执起了手中的M500，却是对准着面前这个算得上她半个老师的人。
田中正人，苏穆，那位大人。
上一辈的恩怨她了解得不太清楚，但这三个人每一个人都各有一面，都各对她有不同的意义。
最终，她还是没有选择扣下扳机，黑黝黝的枪口依旧对准着田中正人，Suze微微侧头，看向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Rye，语气冰冷。
“Rye，杀了他。”
这句话让原本陷入自己思考的Rye一惊，就看见女人凌厉的侧颜和眸中的冷意。
Suze从未如此果断地命令他代替她自己去杀掉某一个人，或许是因为不信任，她向来都是自己出手才能确保对方的死亡。如今这样的情况，Rye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因为田中正人最后的那句“会有人给你准备好的”乱了他的心神。
“开枪！”
简洁的两个字，Suze的语气中似有些不耐烦。
田中正人看向似乎有些犹豫的Rye，笑了笑，已经看开生死的他，如今看向Rye的眸中竟是含笑。
一咬牙，Rye眯了眯眼，拿出手中的枪支，冲着老人的左心房连开两枪。
轰然倒地，血液染红了地上的毛毯。
Suze也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枪支，刚刚持续举枪的动作让她感觉手臂有些僵硬，目光掠过已经双目紧闭的田中正人，又上前那一步将手伸过去探了探鼻息，确定对方已经死亡，才起身，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Rye，也没有去追究刚刚Rye没能立马开枪的原因。
她自己也没能下得了手，这次她没有资格去指责对方。
Rye的眸子不可见地暗了暗，就在刚才，他出手杀害了一个原本没有那么多罪孽的人。虽然这在之前和别的人执行任务时早已发生过了，如今再次出现，还是让他有些自责。
这片黑暗，他越陷越深。
两个人走出那栋楼，几十秒后，巨响的爆破声轰鸣在整个东大校园。
Rye猛地转身，之间刚刚他们呆的那一层楼的那个房间在爆破声之后燃起了熊熊大火，碎掉的玻璃从高空摔落，显然是里面的炸｜弹被引爆了。
回头，他望向前方的女人。
Suze双手插在裤兜里，背挺得笔直，那阵爆破声对她来说像是在意料之中，脚步甚至没有放慢。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
哪怕是一眼，也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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