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特郡七月的夏日远不同于别处。
山谷在六月便开始长出绿芽儿,在七月份便更是大手大脚地变得翠绿起来。澄澈的湖与溪水映照着满目的绿,颇像是蓝宝石里掺杂上了绿松石的色彩。
蝉鸣,鸟叫,踏着微风而来的白云。一条条僻静小路交错着,被藏在每一棵充满饱满绿叶的树下。鹅卵石铺成的路上弥漫着咖啡豆与面包的香气,在夏日的炎炎烈日之下慵懒地穿过空气,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黑头发的女孩儿站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镇山丘尽头的苍天大树下,树影与光晕交错落在她白净小巧的脸上。那双翠绿如同绿叶的双眸凝视着远方,木屋红色的屋檐尽职地随着光芒落回她的眼中。
鳟鱼在她几步远的湖里拍打水花,鸟雀在她头上将夏日低吟浅唱。可她却只是站立在树下望着远方,仿佛那无尽的连绵的山峰有什么稀奇的东西似的。
脚下的绿草随着微风亲吻她的脚踝,白色的衬衣被汗水濡湿,紧紧贴在她的背脊。微风捧起她额前的刘海,揉乱她齐肩的黑发——有几缕缠上了她的双眸。
有人从山丘下往上爬,嘴里叫喊着她的姓名。呼唤声被风带着穿过绿色的山丘,钻进她的耳中。
她只是像先前那般呆愣地望着远方,望着那呼喊她姓名的,有着与她一样绿的双眸与黑发的女人。目光空洞得像是橱窗里洋娃娃的玻璃眼珠。
“…不好意思,”然后她说,语气迷茫得像是走丢的麋鹿。“这里是哪儿啊?”
“弗洛。”
梦境在我四周崩塌,那棵树木与湖水变成了黑色的漩涡,旋转升腾,夹杂着那个女孩儿茫然无措的面孔一起化成了无数黑影并在我的面前崩塌。
那股熟悉的,阳光般温暖的气味重新充斥我的鼻腔,柔软的棉布蹭过我的鼻尖。昏暗的白光在我的眼前摇晃,随着每一声发动机的响动而逐渐清晰。
我看见了公交车蓝色软垫的座椅与那巨大的挡风玻璃。橙黄的路灯晃动着,像是无数光点在眼前跳跃。柔和而轻快的女声在发动机的轰鸣之中愉悦地念叨着下一站的站名,那被淹没在噪音里的名字被打在了最前面的显示屏上。
“终点站:教堂街中转中心。”
我从自己倚靠着的棉布衣衫上支起身子,衣衫的主人紧跟着扭动那条胳膊。我抬起眼睛,因睡眠迷糊的大脑在望见那张熟悉的脸时开始清醒。
“怎么啦?”乔治望着我,还是扭动放松着那被我当成枕头的手臂。“睡迷糊了吗,小猫咪?”
“对不起——疼吗?”我轻轻地晃了晃脑袋,伸手去帮他揉肩膀。当我的手指碰到那被棉布覆盖着的肩膀时他却用另一只手捉住了我的手,凑到唇边亲吻了一下。
“不疼,”他冲我咧嘴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别小看我,弗洛,这只胳膊可把马尔福那群人打得满地找牙!不过弗洛——”他的语调猛的一转,另一只手冲我探过来,捏了捏我的脸。“你太瘦了,看上去大概比游走球还要轻点儿。”
“哪有那么夸张。”我没好气地把手抽出来,转而去揉他的头发。
他坏笑着想要揉回来。在外面疯狂试着揉乱对方头发并保全自己的头发时,司机大概实在没法儿接受我们的荼毒——猛的一脚刹车,这辆巴士以一种极其迅猛的姿势停了下来,车轮刺耳地擦过地面——我差点儿从椅子上跌下去。
“教堂街!”司机的声音从前方扯着嗓子喊过来。
我下意识地去找被我塞到一旁的箱子,乔治却猛的一伸手揉乱了我的头发。在我准备回击的时候他却拎起了我与他的箱子,笑着一溜烟儿跑到车门边上。
那穿着白色上衣的身影跳下了车。
我跟在他的后边儿快步走过车厢,与打着哈欠的司机道了声谢。
车门在我身后关上,轰鸣着开走了。
六月底的夜晚有着微风,清爽地拂过我的发间。简易得有些简陋的中转站里亮着灯,一间写着“游客中心”的木屋前立着个时钟,指针在灯光下走向“9”的位置。而离那里几步远的地方站着穿白色上衣的乔治,两个行李箱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你在看什么?”
他转过头来,冲我笑了笑。
“地图。”他说。“我在找我们要找的那条街。”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在那时钟的下边儿挂着一个被裱着的地图——它看上去有些旧,简易得令人发质,甚至有好些地方都褪了色。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找着我们的大致位置——我敢向梅林发誓,这张地图从未换过。
乔治大概也想着同样的事情。他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盯着这张地图。
我背过身去,目光越过亮着光的车站,一直望向远方。在黑暗之中,连绵的山峰起伏着延伸向远方,像是无数匍匐在地的身影。
一个念头莫名其妙的闯入了我的脑中。
我再次看向那张地图,瞪着那褪色的,毫不详细的地图。一个声音在我的大脑里轻轻地念叨着,重复着那张米黄色纸条上的地址。
“水卢街86号,白鹤山谷,克兰布鲁克。”
片刻之后,我惊异地意识到在那地图空空荡荡的上半部分猛然延伸出了一条绿色的小路。它蜿蜒曲折,接着教堂街一路往上。而一棵树木与木屋在那空荡荡的地图上端展现出来,白色的字体跃然纸上。
“水卢街”
“赤胆忠心咒。”我听见自己在喃喃。“我看到了——我早该想到的。”
乔治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头去研究那张地图——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看见了。”他嘟囔着,转身看我。“我看到了,我们该往——”
“往北。”我接下去,伸手拿过属于我的箱子。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我心中萦绕,像是要从我的心里破土而出。
夏日夜晚的空气缠绕着我的鼻尖,我与乔治顺着教堂街的北边走去。我听见了蝉鸣,嘈杂地灌入我的耳中,像是梦中的窃窃私语。
街道的两侧遍布着房屋,各色的商铺聚集在这条街道,但大多都打了烊。黑漆漆的橱窗玻璃上倒映出我与乔治的身影,昏暗的路灯将我们的身影拉长。
我听见钟声从我们前方传来,叮当响着穿梭在黑夜的小镇里。那高耸的钟塔下面,一个爬满了爬山虎的老式基督教教堂出现在我的面前。
钟声还在响着,我却只是瞪着那个教堂。远处的巨大白色风车打着转,刺眼的白光从高处照耀下来,正巧落在教堂的顶端。
“这边。”乔治的声音轻轻传入我的耳中,一只手握住了我空余的手腕。“我看见那条街了。”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在那教堂边上的山坡上延伸出了一条蜿蜒而狭窄的鹅卵石小路。一个毫不起眼的破旧木牌立在路边,几乎被风雨洗涮得看不清的字体在上面静默:水卢街。
那条小路将我们引上了山丘。顺着那不断拐弯的小路,我们穿过了小树林,随着蝉鸣的声音逐步走向了黑暗。
在那狭隘小路的尽头,豁然开朗。一大块平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翠绿的草地随着夜风轻轻晃动,我听见蝉鸣鸟叫,还有水波荡漾的声响。
而在那平地上,湖水边我看见了两栋并排的房屋。一蓝一红,平静地沐浴在夜晚的月光之下。
我浑身都开始发颤,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缠绕上我的喉咙,我近乎没法呼吸。
仿佛旧日再来。
柠檬苦涩的香气,夏日的炎热气息,赤脚跑过草坪时的触感,还有冰凉的湖水——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要在我的大脑中炸开。却是没有的。只有先前那没头没尾的梦境里的低语在我的大脑里盘旋。
“这里是哪儿啊?”
乔治握着我手腕的力度微微加重了,早些时候留下的淤青再次疼痛起来。我猛的晃了晃脑袋,跟着他朝着那栋房子一步一步地走去。
那刷着红色房顶,有着红色大门的屋子便这么看着我们,像是早知道我们会到来一般。86号的门牌在红色的背景上闪着光。
当我们接近了屋子,那把手无声地出现在了门上,轻轻一按便打开了。
我用力深呼吸,推开了那扇红色的大门。
陌生极了。
当我走进房屋时,这个念头钻入我的大脑之中,吓了我一跳。
陌生极了。
就像我从未生活在这里,我从没来过这里一般。灯在我的头顶亮起,鹅黄的光芒笼罩了不大的会客厅。那摆着一张茶几,一张长沙发的会客厅陌生至极,却足够温馨。暗红的沙发看上去柔软舒适,甚至有格兰芬多的图案。
而在另一头,半开放式的厨房与餐桌安静地站在灯光下面,挂着漂亮的小装饰。煮饭用的锅与菜板放在角落,整整齐齐的。
“这里相当不错。”我听见乔治在身后嘀咕着。“你不会否认这点吧,弗洛?”
“我不会。”我轻声回答,将行李放在了地上。
这便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这便是我童年的屋子?
我走向那回旋往上的楼梯,顺着它走上了二楼——出乎意料的是,二楼并没有任何房间可言。有的只是像阁楼一般的平台,一眼就能看到全貌。一张柔软的双人床靠墙放着,剩余的空间被书架与书桌占满。在平台的另一侧则是一个三角形的窗户,却没有任何其他东西了。
我听见乔治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哀嚎着询问为何浴室被塞在了冷冰冰的地下室里。
“梅林,这到了冬天会冷死的。”他说着,上楼的声音刺激着我每一根神经。“你应该下去看看——”
他的声音猛然停止了。
我转过去看他,他的目光飞速地在我身后的地方掠过——从书架到书,到书桌,再到我身后的那巨大的床铺。
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他的脸红了。
“我该睡在哪,弗洛?”他小声问道。
这回轮到我瞪着他看了。一股热血莫名其妙的冲上我的脸颊。
“你要住在这儿?”我反问,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滚烫。“不回把戏坊和弗雷德一起吗?”
“噢,今天他不会等我回去的。”乔治拖长了音调。“更何况,这是西德利亚先生的要求——他拜托我看着你。”
我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尖。
他朝我靠近了几步,高大的身影笼罩在我的身上。
“我睡沙发。”我往后缩了一下。“你睡上面。”
他像是完全没有想到我会说这句话一般愣了神。他瞪着我,仿佛我是好几个脑袋的神奇动物那样。
“什么?”
“我睡沙发你睡床。”我重复了一遍。“我睡得下沙发——”
他还是看着我,带着红晕的脸上却还夹杂上了笑意——仿佛就要笑出来似的。
“可是弗洛,”他说。“床够大呀,你躺上去滚两圈儿也掉不下来。”
我感觉自己的脸涨红,大概比番茄好不到哪儿去。
“你饿吗?”我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转移话题。“厨房里应该有吃的。”
“饿了。”他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狡黠地冲我笑着,却不打算继续纠缠于谁睡在哪诸如此类的问题上了。
“那你先去洗澡。”我匆忙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如获大赦般从二楼跑下了楼梯,一转身溜进了半开放式的厨房里边儿。
我的心仍在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跳出我的胸膛。
梅林在上,我从未想过自己会面临这样的情况——或许只是一晚上,又或者是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他总不会一直不与弗雷德住吧?但如若他真的打定了主意要在这儿住上两个月的话,难道我要在沙发上睡满两个月吗?
诸如此类的想法交杂着撞入我的大脑,我努力想要将它们驱逐出去却无济于事。它们仍然尖叫着,纠缠着我,阴魂不散。
即使当我从冰箱里找到几只鸡蛋与包装好的新鲜吐司时我也没能把这个想法驱逐出我的大脑。
或许我可以睡在地上?我这么想着,把锅里倒上了油——在大火之下它很快便滋滋地响了起来。但地上远不如沙发舒服——沙发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当我将煎好的鸡蛋与吐司装进一个精巧的盘子里,并将它端上桌时我意识到楼下传来了响动声。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乔治拖沓着拖鞋的声音从楼梯上走了上来,拐进了我所在的地方。
我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匆匆忙忙指了指桌子上的东西,转身便去拎箱子。他似乎并没有要拦着我的意思,我得以顺利地拎起我的箱子,逃命似地往楼下跑。
擦肩而过时我嗅到了他身上清淡的香气。
梅林在上,来个人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逃命一般都来到了楼下——一如乔治所说,这里的温度不高,在冬天大概会冷得吓人。我在走廊的尽头找到了盥洗室,干净明亮而明亮,镜子还挂着水雾。在那水雾没有散去的镜子里我看见了满脸通红的自己机械般地找出了自己所要的东西,整齐地将它们放在了架子上。
那种虚幻缥缈的感觉再次袭击了我。我像是周围的雾气一样腾飞在空中,随着它们的消散而远去。水流走过我的皮肤,像极了那年滑过我小腿的冰凉湖水。
我回到了这间屋子里。不仅如此,还有乔治。
这个想法吓了我一跳,将我从那些缥缈的烟雾之中拉回了现实。
为什么我从不记得这间屋子只有一张大床?我这么愤恨地想着。难道当年我是在父母中间睡觉的吗?
这一切都不得而知。
我花了巨大的努力才说服自己换好衣服,带着箱子重新回到楼上。离开了那间烟雾缥缈的浴室,热气正飞速消散在这间地下室里。我不得不抱着行李箱快走几步,窜上了最后几级阶梯。
转回大厅的时候我意识到,那用来装吐司的碟子已经被清洗干净,正放在一边沥水篮里边儿。不断有水珠从碟子上边滑落,消失不见。
而乔治则坐在沙发上,用力拍打着那个有着格兰芬多花纹的抱枕,像是努力使它变得更加柔软一样。
他穿着黄色的睡衣,轻薄的,领口敞开,露出一小截皮肤来。他便这么坐在沙发上,已经怀里抱着不知道哪儿找来的毯子,像是已经给自己做了一个床。
意识到我的目光,他转过来看着我,又咧嘴笑了。
“谢谢款待,弗洛,”他说着,一头倒在了那个抱枕上边儿——他的脚搭在沙发边缘上,几乎超出去了。“沙发很舒服——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要抢着睡沙发了。”
我只是看着他抱着毯子躺在沙发上笑着看着我,心里不知道为何感到一阵轻微的疼痛——沙发是这样小,他翻个身就能掉下来,更不要说那小小的毯子。那也许会害得他感冒的。
床够大,弗洛伦斯。我如此想到。床足够睡下两个人,为什么不呢。
“…床够睡下两个人。”我听见自己轻声开了口。“没有人需要睡沙发。”
乔治像是被人按下了开关一样猛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毯子随着他的动作滑到了地上。在灯光下他的脸泛着红,而我敢打赌,我也一样。
我不再敢看他的目光,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身顺着楼梯往上走。我的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响动,像是他在急匆匆地把东西归位。
当我掀开被子并钻进靠墙的那一侧时候,乔治出现在了床边。他望着我,我几乎把自己整个人都裹进了被子里。
“真的吗,弗洛?”他小声问道,眼睛却闪着期待的光。“你允许吗?”
“我不想你感冒。”我把自己下半张脸埋进了被子里,闷闷的说道。“记得关灯。”
我听见挥动魔杖的声音,灯光骤然熄灭。紧接着便是被子被掀开,我身侧的床垫陷了下去,他躺在了我的身边。
那股寡淡的香气萦绕在我的鼻尖,被褥底下他的体温像是一块滚烫的碳火。我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我往后靠了靠,直到自己贴上了冰冷的墙壁。
他没有动,在黑暗之中我仿佛也能听得到他的心跳声。
“晚安,弗洛。”我听见他的声音穿过黑暗,钻进了我的耳中。
月光透过那三角形的窗户洒落进来,银白的光圈落在那个红发年轻人的脸上与发上,像是流水。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细不可闻。
“晚安,乔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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