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偏僻闭塞的堪斯特岛,酒馆是故事最多的地方。码头船只虽不常见,但大海上的酒客来自天南地北,为酒馆老板提供了不少可供卖弄的谈资,使他在夸夸其谈时收获了不少岛上居民敬仰的目光,有时候他甚至能展览出一些稀罕的小玩意儿:镀金匕首、小袋香料、藏宝图一角……或偷或买,大家并不在乎他是怎么弄到手的。
看到搁上桌子的东西,见多识广的海上来客顿时哗然,刚刚质问了老板的酒客更是惊呼出口:“火.枪!”
火.枪?艾格目光跟着落向手边柜台。
防潮的焦油布裹着一管黑中发青的金属,金属外壳的每一寸都崭新锃亮。
“收起那个危险的武器,放过我们的客人吧,大胡子。”厨房布帘撩开,一个瘦高个的男人突然从内走出,“难得上一次岸,客人们需要的是笑声和畅快淋漓的碰杯。”
虽然体型相去甚远,但旁人也不难从他的发色和五官辨认出他是酒馆老板的同胞兄弟,他把手里热腾腾的麦麸肉汤搁上桌子。
“镇上的小伙子一向口无遮拦,怪你在后厨上了太多锁,贪杯又口袋空空的年轻人无处下手,难免怨气丛生,偶尔应该给他们一些甜头的——”
瘦高个的男人看了眼艾格,微笑令他显得宽容。
“算了,大胡子。”他对自己的兄弟低声说,“是医生家的小子。”
巴耐医生的药剂远近闻名,没有人不恐惧疾病。
大胡子皱起眉,松了松握枪的力道,哼了一声:“看在医生的份上。”
艾格看着那把被粗糙大手按在柜台上的火.枪,听他们的演讲节奏在耳边抑扬顿挫。瘦子的嗓音比起他兄弟的来要悦耳一些,他心想。他并不厌烦这一趟送酒的活计,比起家里老头的唠唠叨叨、那些破了两块皮的外伤病人仿若绝症般的哀叫,这酒馆俩兄弟一唱一和的演讲也是难得新鲜的事。重要的是,面对后者,他可以不必躲去悬崖边数海鸥。
“……你可以离开了,带着你毫发无伤的脑袋,记住了,以后——啊!”
惊叫声来得猝不及防,响彻屋内的嗓音充斥着剧痛意味,酒客们一口酒液还未咽下肚,就见火.枪易主,丢了武器的大胡子还在呲牙甩着自己吃痛的手腕,转眼就被黑漆漆的枪口贴上了脑门!
“喂?!小子!”瘦高个第一个反应过来,急慌慌伸出手。
艾格把食指搭上火.枪引扳机,侧头看了他一眼,瘦高个猛地刹住了脚步!
“放下……放下它。”紧盯着那根扣着引扳机的手指,瘦高个判断出了这不是虚张声势,于是伸在空气里的手掌缓缓下压,试图让持枪者冷静。可恨他蠢笨的兄弟未曾混迹过赌场那些地方,否则他掏枪时就该明白,拿着武器的时候,最不该小看的就是这些年轻人手脚的利落程度!
“酒钱是多少,我保证我们一个铜板都不会缺你,这其实不算什么要紧事,是吧?你不知道那东西有多危险,小伙子,一旦你的手指头扣下你现在碰到的小铁片——”
“一旦我手指扣下引扳机?”
艾格打断他,拇指慢慢摩挲过枪托纹章,金属与焦油的气味在浓重酒气间需要细细分辨,他持枪的样子像酒鬼举杯一样老练,“弹丸和火.药已经装填好了——看样子,卖枪的人是这样告诉你们的。”
兄弟二人未发一言,他静静欣赏了会儿两人面上货真价实的冷汗。
“那么……一旦我的手指扣下引扳机,猜猜会发生什么?”
被枪口注视着的人来不及懊悔情况在眨眼之内变成了这样,在突如其来的、致命的危险下,本能地缩腿后退,弹动般的一小步,慌张的颤抖让这个庞大的身躯看上去恨不得退回母亲的怀抱,而那个安静的枪口气定神闲留在了原地。
“我来告诉你——”他说,食指拨弄了一次引扳机,“压下这个,轻轻地,不需要太大的力气,枪膛里的转轮会摩擦过燧石,噼啪,如果你耳朵够好,你能听到火星被擦亮的声音,热浪掀翻枪膛,弹丸飞快跑过这根短小的枪——啊,短小的,你认同这个说法吗,也许你会觉得它已经足够长。”
他眼睫一垂,看向这个矮胖子的裤.裆,暂时还没有尿液从那颤抖的双.腿间落下来。
“但你得承认,你压根来不及眨眼,无论你站在哪里,这里、那里、门槛之外,弹丸将准确地扑向你的脑门,比你扑向你妈妈怀抱的样子更热情——要再退后两步吗?脑浆和血可能会把你的酒馆搞得一塌糊涂。”
大胡子瞳孔里映着引扳机上的那根手指,从喉咙里挤出了“嗬嗬”的细碎声音。
“你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嗯……要说什么?”
他好奇般等候了几秒,等到大胡子喉咙几次飞快的滑动、奋力张开了嘴,终于要吐话的间隙……突然一扣扳机。
“砰。”
“啊!”惊惧的、夸张的怪叫声!像一百只禽类被齐齐掐了脖子!
当啷!酒杯碎地声应着那声怪叫响起,紧接着又有人撞倒了椅子,大堂刹那吵成一团。酒客们失去秩序咒骂出声,又在桌椅嘈杂间很快发现,那本该最可怕的枪炮声压根没有出现。
……短暂的嘈杂声迅速消失了。
红发年轻人的声音显得兴味索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摸了摸保养良好的金属枪管。
“很遗憾,虽然你为你的小玩具浪费了不少焦油,但它和你口袋里的钱币、你厨房里的酒水一样,是个令人扫兴的劣质假货。”
坐在地上的酒馆老板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冒出水面一样急促喘着气,脚软膝酸,丑态百出,面皮在眨眼内由白转红。他双腿还在颤抖,死死瞪着那把火.枪,也不知道是在恼怒还是在庆幸奸诈商人的诓骗。
艾格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肆无忌惮停在了他被尿液浸湿的裤.裆。
深感被戏弄的老板瞬间就气疯了!
“该死的东西!医生家的狗杂种!”他几乎像炮弹一样弹起,浑身颤抖,挥着拳头猛扑过去,“死去吧!死去吧!”
艾格把枪管换到右手,顺着拳风略一侧身,单手接住他的拳头,狠狠一扭。是什么让他相信这种速度和力量的拳头能击中对手?那一身威风凛凛的肥肉吗?
“啊——呃!”
大胡子的手骨嘎吱声刚发出一半,脑袋就被砰一下抵在了柜台上,脖子上冰凉的管状金属遽然压断了他的惨叫!酒客里不乏能插手这场斗殴的人高马大者,但他们全都事不关己地看着,大堂之内甚至传出了一声清晰的口哨。
勾着粗短脖子的枪托因为大力已经隐隐变形,枪底下的脸泛起难看的紫色,喉咙不甘示弱地咯咯作响,艾格双手猛一施力,压下了手底脑袋的一次挣扎。
一缕红发垂落到他眼睛前,显而易见的戾气出现在他的笑容里。
“先别急着沮丧,看看,虽然这个小玩具没法装填弹药,但它还有别的妙用。”
无赖小偷、被通缉的强盗、手持武器的亡命徒,经营着酒馆,瘦高个见识过的人并不算少,三步之外的他发誓,如果一开始他看到的是这个笑容,他会拼尽他细瘦胳膊的全部力气去拦住他的兄弟!
“……小伙子。”他深吸一口气,“我为我兄弟的鲁莽向你道歉。”
他缓慢靠近,等到眼前的红发年轻人偏头表示听见,察言观色道:“酒馆一向都是治安官重点关照的地方,今天港口大开,最迟中午他们就会巡逻到这里,我知道、我们都知道,那群人把所有打扰他们饮酒作乐的事情都当做麻烦,但撞到眼前的事端,他们也不会置之不理。”
艾格转头看他。
瘦高个拿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放上柜台,口袋打开,密实的钱币露了出来:“医生——我是说巴耐先生,他是个公认的好人,他的美德像他的医术那样令人钦佩,半个月前,他轻轻松松就治好了我兄弟的脱臼,又称这是举手之劳,一个铜板都没拿,这让我们对他一直心怀歉疚和感恩,除了那桶朗姆酒的报酬,其余的钱币也请你收下,这是巴耐先生应该得到的。”
“……啊。”
艾格看着自己手底下的脖子。
“……他医术是不错,可还没好到能接上一个断脖的地步。”
他还喜欢喋喋不休,认为比起拳头和枪剑,一通循循善诱的说教在恶徒那里更加有效,他不擅长指责人,对待不服管教的养子,惯用的伎俩是叹气和一声不吭的目光。
又有神志不清的醉汉在桌底呕吐了吗?
艾格后知后觉发现这里的味道闻起来像隔夜后厨,手指碰到的那把胡子油腻又肮脏,于是他手一松,任由老板像待宰蛮牛一样滑到地上。
“看在医生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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