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得是五年前了。
短暂而出神地望了会儿海面,艾格心想,他说起这话,说起这漫长的一通,好像他自己的年纪很大似的。
然而这也说不准,大海的神秘包括了迷雾、暗礁、荒岛、海面下的无数黑影……以及天南地北的人。外表是难以判定的东西,也许他的年龄和来历一样捉摸不定。
掏出来的秘密像桌上那块纹丝不动的铸铁,缄默持续着。
艾格已经确定在此之前他们并没见过,抛出了这些话的人自然不是为了叙旧,他能感觉到那人在等待着什么,酝酿什么,笃定的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所有拿捏着秘密的人都是这样。手持藏宝图的人写写画画,确定路线,接下来只需指手画脚,操舵起航。
海鸟像是也知这艘船的不祥,都停在远处礁石上,半天都不见一对翅膀靠近,窗户外边再没什么可看,艾格来到桌旁。他拿过桌子上的仿枪,扣了扣扳机,推了推火.药池,每一块金属都纹丝不动。
这仅仅是一个精致模具里拿出来的仿枪。
正如异域人所说,它所有的消息都消失在了五年前,流传下来的仅是含混的传说,仿枪的样式也都是不伦不类的。没人知道它的材料、制作,精巧复杂的内部……以及这简洁古朴、扳机利落的外形。
它不属于堪斯特岛,同样也不属于这艘商船的武器库。
艾格不记得酒馆大堂中那一张张阴影里的面孔,却记得那天码头上零星的白帆。暴风雨将临的天气里,自海崖向下望去,港湾中的白帆像一片片藏进岩缝的海鸟翅膀。
“我那会儿一直在想。”他看着掌心的金属,像自言自语,“是哪艘船把它送来了岛上。”
舱室的气氛算得上是平和的,雷格巴始终一言不发观察着他的表情,这会儿从他的脸上看到他手上的枪,似乎是很满意这徐徐进行着的平和,于是放松肩膀,抱起了双手。
“这只是个偶然。”他斩钉截铁,“那个偷窃的船员现在是海里一具尸体,船长亲自动的手,种种罪行里他最厌恶偷窃。”
艾格不置可否。
“那是一个偏僻落后的小岛。”雷格巴接着说,“红头发,玩枪的——酒馆里没有第二个人像我一样了解这些,会做出什么联想。这也是艘普普通通的南方商船,船上更没有第二人见过你的母亲,能确认你的身份,那画像也早就被烧毁在了卡佩家的大火里。”
他每一句话都很确定,利落地结束话音,再次放过来的眼神就变得意味深长,依旧是那种直挺挺的注视,他并不掩饰那意味。
“一个——可能还是最后的一个加兰海姆在这里。岛上的宝藏、那种火.枪的技术、岛屿消失的秘密——都在这里,你知道这是怎样一个危险的消息。”
艾格放下手里的仿枪,感觉他说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人可开的宝箱。
雷格巴接着道:“但是船上并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消息。”他发现话语似乎不用那么委婉小心,更直白的态度好像也不会破坏这种平和可谈的气氛。
“我说了这么多,特地等了一个你周围没人的机会,把这些都告诉了你,只是想表示,我知道你的秘密,但我没有威胁的意思,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外表看上去还是个少年的异域人比艾格矮了一整个头。他的皮肤是蜂蜜的颜色,得是那种野生的、鲜艳的蜂蜜,胸膛被马甲半遮,青褐色的枯枝腰带束着阔腿麻裤,手腕、脚腕、脖子都挂着一圈圈的枯枝链子,看起来就像一株品种陌生的香料树,森林的味道与大海格格不入。
他纤细的模样看上去确实毫无威胁,他说着火.枪与宝藏,一直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而现在,那目光可以说是灼灼的。
“你想要什么?”艾格在桌边坐了下来。
“我只是想跟你做个交易,不带恶意的交易。”
雷格巴说:“我找过你母亲的家族,我也去过北海的迷雾,加兰岛消失了多久,我就找了多久的线索。我从很远的地方过来,你们这儿的人贪婪的嘴脸我都一一见识过,但我不是那些人,不管是武器还是财富,我都没有兴趣。”
他说出目的:“我只是想找一个人,那人最后的踪迹就在加兰岛,是死是活都可以——如果死了,那他遗留的东西就在岛上,我得找到那东西。”
艾格迎着那灼灼的目光抬起头,“你想知道进岛的办法?”
“你是从消失之岛出来的,怪谭里的说法真真假假,各种各样,而你肯定清楚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他确定地说,“告诉我线索,而我会帮你隐瞒秘密,保证你在这艘船上是安全的。”
他的眼神和语气那样笃定,有恃无恐一般,且这似乎不仅仅是拿捏着秘密带来的有恃无恐。
艾格品味了一会儿那眼神和语气。
“我把家乡的线索告诉你,交换你不把我的消息说出去——交易?”他告诉他,“我们这儿的人管这叫威胁。”
窗外人声遥远,屋内交谈被压低放轻,整个舱室可以说是静谧的。随着他落下的话音,气氛还没冒出一丝平和被打破的微妙,这静谧中忽而响起了一道水声。
像窗纱被微风拂起,灯影在墙上晃动——幽微的、不惊不扰的水声。
一站一坐的两人愣了愣,循声向脚下地板看去。
屋子半明半暗,光亮有多明朗,暗处就有多漆黑,桌椅的阴影压在木板上,那水声也像是从阴影里冒出。
艾格这才明白医生的“听到水声”是什么意思,船医舱室可说是白日里他呆的最久的地方,却从未听过楼下有过什么动静。这水声响在耳边,似是水池里出现了一记漫不经心的摆尾,隔着这层楼板,这么轻微的动静竟也这么清晰。
寂静重回,雷格巴盯着木板看了有一会儿:“它——楼底下的人鱼……醒着?”
“也许。”艾格又想,也可能只是睡觉时翻了个身。
雷格巴的眉毛拧了一会儿。
“我会帮你隐瞒秘密……”过了一会儿,他说,“但我刚知道这木板隔音那么差,谁也不知道动物的耳朵有多灵敏,我没法确定秘密有没有传去楼下。”
这样说着,他眉毛越发拧紧,任谁都能看出他脸上那点不安。船员们的不安大多源于未知,而眼前这人的不安却与众人不同,带着明显的思索意味。
艾格打量着他的表情,“你觉得它能听得懂人话?”
像是被他的话提醒了什么,雷格巴抬起了凝在地上的眼睛,目光一下子来到他的脸上,他注视了片刻那双探究的绿眼睛。那种确定的、有恃无恐的东西再度来到他的神情里。
他没有回答关于人鱼的问题,“我刚刚说这是一个交易。”他静静地说。
“你经历过加兰海姆的消失,你的家族至今还是一个海上奇谭——你知道那些东西的存在。”
安静的话语是奇特的韵律,像是某种黑色的咒语,带着重量沉在那里。
“你们拥有古老的传承,拥有财富,拥有最先进的武器。传说里加兰海姆的城堡像雪山一样坚不可摧,船行像大海的鲸游威名赫赫,但你也看到了,那些东西真的存在——枪炮也无能为力的覆灭,隐秘无声的死亡——神秘的力量……神秘的动物,很不幸的,你们遇见了。我了解过一点这些东西,我来自很远的地方。”
艾格在他的话里垂眸,看到了桌子那截沉默的金属。
枪炮也无能为力的覆灭,隐秘无声的死亡,他无声复述。手指不知何时伸进了口袋,摩挲过口袋里的枯枝。拿出来看上一眼,从夜晚到白天,木头已被蹭出了光滑的质感,他把它放到桌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坚硬的金属与脆弱的木枝泾渭分明。
桌子前,雷格巴的眼睛不由自主落到了他拿出来的那截东西上。他松开抱臂的姿势,两只手放进宽大的裤兜,手腕上的枯枝链子便也跟着进入了兜里。
“我们不在北海,离你家族的怪谭很远,但是我们现在都在这艘船上——这艘船没有想象的那么安全,不是吗?”他注视着桌边仿佛在出神的面孔,分不清那双绿眼睛是在看金属还是看枯枝,“一条未知的动物,从海里捞出来的尸骨,早在你上船前就有的疫病——”
他确认了那双眼睛看的是枯枝,因为艾格已经再次拿起了那截东西。
“疫病。”雷格巴说,“看看今早发现的那具尸体的样子,已经很难说那是不是疫病了,对吗?这确实是一个交易,在这艘怪事频发的船上,我可以帮你找找那些东西的答案,找找那尸体的死因。”
他把这说得好像是他家门口的怪事。
“帮我找?”
“你不好奇吗?”
雷格巴望着他手里的枯枝,好似知晓这是什么东西,也无意掩饰自己的知晓。
“搞清了也能知道怎么躲开,死亡不知何时会降临到头上——那每一具疫病尸体脸上的表情都是茫然的。”
“你打算怎么找?”
雷格巴停顿片刻,看了脚下地板一眼。
他张了张嘴巴,又闭上,将声音放得轻之又轻,轻得落不到地板上,他说:“怪事先从志怪动物身上找起。”
“大半船员都是怎么想的。”艾格没有放轻声音,“你觉得那疫病和人鱼有关?”
这音量如常的一句话响在屋内,听得雷格巴动作一滞,飞快往脚下瞥去。
他等了一会儿,才在安静的空气里再次轻声道:“……毕竟船上未知的活物就只有这一个。”
不知哪里来的念头,在这两句话之间,艾格眼睛只在对面人满脸警惕的神情上晃了一瞬,注意力就全部来到了地板下的动静。
凝神倾听片刻,出奇的沉寂,不止水舱,整栋舵楼都鸦雀无声,屋内凝滞得像块无波水面,连窗口吹来的海风似乎都静止了。
没有任何水声响起。
他转而听起窗外的人声,稀稀拉拉的,死气沉沉的氛围在那些声音里蔓延。
雷格巴已经开始频频望向门外。
艾格同样望着窗口。
“你要找的是什么人?”他问道,像是要谈论这个交易的样子。
雷格巴皱了皱眉:“我不知道现如今他叫什么名字,成为了什么人。奴隶、小偷,或者走私犯,大概是跟你们贵族无关的人。五年过去,连你们家族的人都没个消息,我也不指望他还是个活人,我只想进岛找到他遗留的东西。”他再次要求,“最好的办法是告诉我找到那岛的线索。”
找到那岛,他这样说。
艾格心想,好似在要求他给他打开一扇简陋木门。
沉默持续了一阵,几道脚步跑过楼下甲板,声音接近,路过舵楼,又逐渐远去。
“船医随时可能回来。”雷格巴提醒,“我不会去探究那样一个学识与小岛格格不入的医生是什么人,和你又是什么关系。但你知道,你在这艘怪事频发的危险商船上现有的同伴——一个老头,一个总是缩头缩脑的大个子。”
“这不是威胁。”他再次强调,蜜色胸膛袒露,眼神清亮直白,“我们下次再谈,明天,或者后天,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你好好想想。”
轻盈的步声落上地板,艾格的手指从枯枝来到金属,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等到握着枪托的左手上传来一点疼意,他才反应过来绷带下的伤口,它原已结痂,裂开可能是因为昨晚抓了克里森的脖子,也可能是搬动木箱时的摩擦,他不太清楚。
换下来的绷带仍然带血,在这满是草药味的船医室里,他忽而想到了水蛭这种虫子。
那是一种藏在暗里的虫子,食人血肉也是隐秘无声的。漆黑蠕动是饥饿的样子,滑腻泛光是食饱鲜血的样子,一道道纹路像阴影。他曾把那样一条小虫子细细剥开,试图找到那躲藏的嗅觉处,不明白它为何总能闻腥而来。
“不把桌上的垃圾收拾走吗?”松开指头,艾格突然问。
正在离开的雷格巴愣了下,慢慢转过身。他双手插着兜,连提来的木桶都忘了带走,此刻再不像一个侍者。
桌子上依旧是那些东西,柠檬皮,空掉的玻璃瓶,换下的染血绷带。红与白的颜色泛着显眼的不祥,鲜血在船上是不祥的。
“还是说,上次绷带上那点血,已经够你对我施上一次咒了?”
雷格巴左腿外侧的裤兜皱了一下,那是手指在兜里的一捏。
“这位——”艾格视线来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不知打哪块地方来的……巫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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