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35

小说:人鱼的诅咒 作者:灯无荞麦
    “人鱼不见了!”第一个跑来跟他宣布这事的是巫师。

    草草用过晚餐,艾格没走几步,就被同样从厨舱出来的雷格巴拦在了无人的舵楼拐角。

    “你也听到了,对吗?锁开了,门开了,那动物离开了这艘船。”匆忙靠近的人影除了带来一阵香料味,还有一点酒味。看得出来,这消息让巫师两眼放光,如果此时他手里有杯酒,说不定会举起来跟他碰一碰以示庆贺。

    “海上行船千千万,我翻来覆去琢磨,实在想不到那动物为什么看上了这艘船。多少天没睡上一个好觉了,我甚至已经做好了离船的准备——当然,我会劝你一起,虽然这很可能是白费口舌。”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幸运的是它自己离开了,无论如何,好在那动物对这艘船没有更多的企图。”

    要不是艾格确认昨晚的诡异之事只有自己看见,他会以为这巫师也已经领略过了人鱼的危险,船上那些最极端的“人鱼邪恶派”似乎也不像他这么防备。

    艾格瞥了他一眼:“在你嘴里,好像那动物哪天会把这艘船掀翻了。”

    雷格巴看上去想翻白眼了:“在你眼里,那动物吃果子,摇尾巴,没爪没牙,友善得像头大海里的小麋鹿,是吗?”

    这会儿他说起人鱼来,就和厨舱里的大多数船员一样,再也没有了音量和内容的顾忌:“要我说,所有人都该庆幸它主动离开了——我明白无知者的无畏,然而在这种神秘领域,也许你得听听巫师的劝。”说着他环顾一圈,昏暗的拐角无人路过,仅有几只孤零零的木箱遮掩。

    “我好像还没跟你说过那动物到底危险在哪儿,是吗?”

    艾格不确定巫师所知跟自己所见是否一致,更不确定他遮遮掩掩的话里有几分是可信的,他望着远处空荡荡的船舷,不甚专心道:“说说看。”

    雷格巴跟随他的视线望过去,船舷外是入夜时分的黑海。

    “人鱼是属于大海的志怪动物。”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说起人鱼,脱口而出时,尽管明确了人鱼已经离开,却还是下意识往水舱那边看去了一眼,仿佛在忌惮黑暗里有只窃听的耳朵。

    “而我从很远的森林过来,那里是远离海洋的内陆,几乎没有人鱼的传说。你知道,森林和大海是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没有风浪和暗礁,没有一眼看不到头的水面,但森林同样神秘辽阔,森林有森林的故事——老人讲给小孩,当地人讲给外来客——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代代相传的怪谭传说。”

    这个浑身上下戴着树枝、与大海格格不入的森林来客停顿了一下,抬头问道:“你听过……树精的故事吗?”

    艾格看向了他。

    “那是一种……属于森林的传说动物。”雷格巴辨别着他的表情,慢慢道,“和你们海上的人不一样,我们那里的人从小听闻的是树精的传说,我熟知那种动物。”

    海风吹来拂去,这里的每一处空气都是大海的味道。艾格并不熟悉他口中的这种动物,巫师欲言又止,像是要向他讲述森林怪谭的样子,但艾格等了几秒,没等到他的后续。

    雷格巴又问了一遍:“你真没听过树精的故事?”那语气充满犹疑。

    “我应该听过?”

    探究的意味来到了巫师的眼睛。对视片刻,艾格转过脸,他打算抬步离开了。

    “森林有树精,大海有人鱼——在巫师眼里,某些方面来说,他们是相似的动物。”雷格巴开口拉住了他的脚步,“在这之前,虽然我从没见过人鱼,但我一直都知道那种动物的存在。巫师比普通人知道更多,知道药草、毒物、诸多神秘之物,知道那些传说里的志怪动物具备共通之处——我熟知森林里的志怪动物,我或许可以猜测大海上的这种动物。”

    他问:“你知道树精——那种森林动物的食物是什么吗?”

    艾格等他的答案。

    “不是蔬菜果子,不是肉食,不是任何想象之物。”

    他告诉他:“是色.欲。”

    艾格眨眼,慢慢移去视线。巫师站在油灯的影子里,言谈之间尽是香料味,敞开的马甲露着蜜色的胸膛。

    “离奇,古怪,不可思议——并且让你联想到了什么,对吗?”

    海风吹过,突来的笑闹声打破了寂静。

    几名船员一拐弯,猝不及防撞上角落里对望的两人,为首之人明显认出了雷格巴,视线在异域人好好穿着的裤子上扫了一通,又在两人之间溜了一圈,昏暗里那目光的暧昧之意毫不掩饰。

    船员朝他们举了举手,绕道而走,背影留下一连串轻佻口哨。

    目送人影消失在拐角,艾格步出这片角落,踱来了那道傍晚时的船舷边。

    夜里的海浪一派平静,海面底下深不见光,他低头望了许久,那吃果子、捉海鱼的大海传说动物并没有冒出海面。

    它像是离开了。

    巫师跟在身后,边走边频频回头,像在记忆那几个离开船员的脸与身形——我嗅到色.欲的味道,更好下手的味道,在这方面,我的鼻子比嗅血味时更灵敏——他曾经这样说。

    就着船舷边更明亮的月色,艾格打量这个异域巫师,他在他的香料味里皱了皱鼻子,眼睛长久地停上他全身绕着的那些东西——几天前那些枝条有这么鲜亮发青吗?它几乎不能算是枯枝了。他像在评估未知之物。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雷格巴被看得皱起眉,也不知他误会了什么,立马解释道,“我是人类,彻彻底底的人类,你该明白人类和那些动物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说起那完全不同的东西,他却如数家珍:“我遇到过树精,不止一只。我在森林里目瞪口呆,不比见到人鱼时的震撼少——它们同样长着一副类人的面孔,长着双手和双脚,但它们耳朵尖尖,头发不是头发,而是一条条鲜亮发青的藤条。”他的眉头自皱起就没再松开,“和那条爱搭不理的人鱼不一样,它们懂人言,通人性,然而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那是和人类无法共通的动物,不管是外表还是本性。”

    “色.欲。”他说,“人类的色.欲,那是树精唯一的食物,食欲的本能——这种强大的本能也是那些传说动物接近人类的唯一原因。”

    沿着船舷,艾格开始走往船尾,耳边浪声此起彼伏,巫师神秘的异域音律跟在背后。

    “正如我警惕人鱼——当一种懂人言、通人性的动物把你当做食物——或者说一个摆放食物的餐盘,任何人都应当万分警惕,更何况那些动物还有着一些莫测的本事,有着超出想象的神秘手段。”

    雷格巴把手搭上了船舷,“我至今没有确定人鱼的食物是什么,又拥有着哪些致命的手段,也许你可以听听人们是怎么遭遇一只树精的。”他带着思索慢慢回忆,但那大概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他眉头越皱越紧,“传说无处不在,又踪迹难寻,人们得一遍遍地遭遇,才能完全搞明白它们——那种兽类追逐着人类的色.欲,所有的手段也是为引起人类的色.欲而生,所有的手段更是依靠人类的色.欲来施展。”

    阴郁而潮湿的海风把衣物与发丝时不时吹开。

    “起先是春梦,一场接着一场春梦。接着是冬天里长出来的绿叶,一棵棵奇异美丽的香料树,勾引般得、无处不在的气味。当你脑海里生出色.欲,只需一点点,那对它们来说就是厨舱大门打开的一道缝隙——它们将凭借那点色.欲让你看见迎合着你渴望的幻境,当人们被色.欲完全浸透,它们甚至能完全操纵一个人的头脑和身体。对于某些口味特殊的树精来说,人类饱含色.欲的血肉甚至也是一道美味。”

    雷格巴望着手腕上的枝条与船舷的摩擦,异域口音让这些话几乎是另一种的语言了。

    “最可怕的兽类不是喝血食肉的兽类,而是懂人言、通人心的兽类。它们是色.欲的化身,是最善蛊惑之道的动物,它们引诱出你的色.欲,引诱出那平等潜伏在每一个血肉之躯的东西——只要你心生色.欲,你就是它的嘴下羔羊。”

    他静了一会儿,语气平淡地加了一句:“或许只有最纯洁的孩童才能完全抵御那种动物。”

    话音散进海风,艾格在巫师的最后一句话里停住,停在了船舷边。

    这是他曾经上船的地方,他知道底下的舷壁挂着一道道铁杆,一个隐蔽的登梯。

    他望着夜色里的平静黑海,伸手摸了把船舷,一手的湿润。他低头看去脚下,水迹如蛇虫的爬行,一路延伸,又在目及之处断在了海风里。

    人鱼上船了。

    “很多东西都是人类的本能,知道了也无法避免,但我依旧辗转反侧,一直在想——人鱼——这种大海动物的食物是什么?”

    巫师踩过地上的水迹,脚步没有发出声音。

    “它想从人类身上得到的是什么?它所有莫测的手段是为什么而生?又是依靠什么来施展?不是色.欲,我知道,它们并非同一种动物,但那必然是像色.欲一样,是人类各种感受与欲.望里的普遍一种。”

    顺着巫师的话音,艾格不由看向夜色深处。

    它上船了,去了哪里?桅杆的影子隐隐约约,轮船已经完全驶入了静谧黑夜。不管它在哪里,他不难想象出那动物从黑暗中投来一双眼睛的样子。

    阴影笼罩,像是把它从无数传说故事里显露,黑尾,湿发,长鳃。

    它坐在那儿,就是神秘与恐惧的化身。

    ——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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