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043

小说:人鱼的诅咒 作者:灯无荞麦
    颠簸的海浪,鼓噪的风帆,年迈体虚,腰酸背痛,太多的理由可以用来解释一个老人日复一日的不得安眠,也许是这一上午听过的毫无意义的闲话已经够多,这一回艾格没再仔细去听。

    离开船医室,拿面包屑喂了会儿海鸥,无所事事地在甲板闲逛了一下午,入夜后他照旧睡了个好觉。

    他本不应该在半夜醒来。这是个再安稳不过的晴夜,睡梦沉得像掉进了海底,舱室里也没出现任何能搅到安眠的动静。

    然而大脑却像是对这种苏醒并不陌生,在眼睛睁开的同时,所有意识也分秒不差地回笼——那一道视线仅仅隔着半个屋子的距离,有的时候,后颈皮肤上的感官往往会比耳朵或眼睛更敏锐。

    枕着手臂,他没有动弹,移目去看地上的爬梯影子。

    悄无声息地,一条鱼尾正在往爬梯上方收去,若这会儿他没定睛细看,铁定会以为那只是风吹吊床时的一阵眼花。

    眼瞧着那条尾巴的影子一点一点消失在了通风口,活像一只从人类厨房偷食的动物钻回了洞穴,艾格这才翻身看向空荡荡的爬梯,闭眼静躺两秒,伸腿下了地板。

    一条鱼尾巴在地上能溜多快?他从通风口探出肩膀的时候,那正在后撤的身影甚至还没转过身,抬起来的灰眼珠清晰地暴露在了夜色里。

    “你又来了。”

    没等地上的黑尾彻底缩走,艾格伸出一只手,准确抓住了那截尾巴。甲板湿滑,鱼尾比甲板更滑,他稍一使劲,人鱼的手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撑地的闷响,眨眼就被连尾带头地拖回了通风口。

    蹼掌压出一连串滑痕,人鱼从甲板仰起上半身,目光与呼吸齐齐撞上通风口抬起来的面孔。一瞬间艾格闻到了他披散下来的长发,发丝都已干透,没有水滴,更没有气味。他顺手摸了把底下爬梯,同样不见湿润。如果不是他本能警觉,碰巧醒来,这倒是一次彻底不留痕迹的造访。

    “你瞧见过人类在水里扑腾的样子吗,会觉得他们不够灵活吗?”他把被逮到的这截尾巴递出去,递到这位不速之客的眼皮底下,“跟人类见你在地上用尾巴跑路的模样差不多。”

    而被逮的不速之客维持着撑地不动的姿势,有那么几秒,他目光完全避开了眼前尾鳍,好似这垂落的柔软之物不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

    可即便如此,他神情里也找不到半点闪烁或被抓应有的慌乱,若此刻他开口说一句碰巧路过,说不定艾格会点头相信。那双灰眼珠先是看了看握着尾鳍的一只手,又看向扶在黑鳞上的另一只手,他似乎是像动一动这一整条尾巴,但眼睛来到人类抬起来的脸上,就再也没了半点动静。

    就着昏沉夜色,艾格扫视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认出了这种一动不动的凝视。他显然不是碰巧路过。

    “大半夜的,你又来这里干什么?”

    舱室里,另外两个吊床传来的鼾声不绝于耳,艾格脸上同样残存困意,好端端一场觉,没人乐意睡到一半莫名醒来。

    人鱼凝视那一双睁开不久的睡眼,又看向他掉了颗扣子的衣领,端详他浑身上下乱糟糟的褶皱。每一个从吊床里下来的船员都是这样,吊床狭窄,麻绳粗糙,再平稳的躺姿,都免不了睡得像被身底麻绳捆了一遭。

    凝视从领口滑到鬓角,明明才一个白日没见,那双灰眼珠来回细看的模样,却仿佛眼皮底下是一个多么久违的面孔。他甚至伸出了一只蹼掌——那是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伸出来的一只手——睡乱的几缕红发支起在夜风里,他观察着底下的神情,蹼掌在半空停留两秒,碰上了翘得最高那缕发梢。

    艾格抬起眼皮,只看到一只蜷起手指的蹼掌慢腾腾收了回去。仿佛有道触感在头顶摸了一瞬,但那轻微得像风吹一样难察。

    他与那双半天没眨一下的灰眼珠对视。

    等了片刻,没等到他的开口应声。

    他已然见识了这条深海动物诸多行径的莫测难解,别说半夜窥视一间人类舱室,要是哪天他坐到白天众目睽睽的桅杆顶上,他好像也不会太过惊讶。艾格松开手里的尾鳍,手里的尾鳍却没松开他的手腕。

    他低下头,顺着寸寸黑鳞看去,这才发现这条鱼尾跟以往细微的不同,黑鳞暗沉,尾鳍也不见以往的柔软湿润,让人想到鱼类晒过后的缺水样子。他又仔细摸了摸,鳞片一旦紧绷起来,触感则更显干燥僵硬。

    船头舱室应有尽有,和以往不同的大概是少了个装满海水的池子。从昨夜上船开始,这条鱼尾就再也没有出过那间舱室,算算时间,也得有一天一夜了,一条深海的鱼该离开海水这么长时间吗?艾格摸着这把鱼尾,望去船头。灯光在远处隐约闪烁。

    天都快亮了,他想。随后他松开手,从爬梯来到甲板,站起身道:“起来,去你的舱室看一看。”

    走了两步,没听见动静,回过头,人鱼正在朝他直起身体,地上的黑尾却不见动弹,小半条依旧垂落在通风口。

    见他看来,尾巴往前动了动,苍白肩头就快要碰上他的手肘。被发现行迹,被逮住尾巴,自始至终不见他有半点心虚,此刻挪着鱼尾跟不上来的样子倒是露出了一点困顿。

    艾格上下扫了他一眼,收回了刚刚递出的一只手。

    伸出去的蹼掌落了个空,人鱼仰头看他。

    “我先走一步。”两只手放回兜里,艾格迈开脚,靴子离开前碰了碰地上躺着不动的尾巴,“怎么过来的,怎么回去。你慢慢来,回到船头正好可以瞧一眼前边升起的太阳。”

    人鱼原地静立,注视面前背影。背影在和脚步声一起远去,注视很快变成了眺望。半晌,鱼尾滑过背后,扫落支起来的舱室顶板。通风口被盖上,隔断了底下连绵鼾声。

    尾鳍绕去身前,摸了摸地上刚留下的靴子印记。随后他直起身,沿着一个接一个的脚印,慢慢跟了上去。

    靠近船首楼,才发现二楼的船长室窗户还透着光。且那亮度不是睡前会忘关的光,那可能是老眼昏花者在地上找一根针才会亮起的灯盏数。

    走过甲板上的灯光边缘,艾格停在了屋檐底下。

    他想到了晚餐后船长侍从到船医室的传召。提上油灯,医生照例跟随前往,这之后他有离开船长室吗?回想了几秒,答案是他并未留意。在这艘船上,人人都知现任船医自打被强绑上船,两条老腿一天要跑七八趟船长室。无论白天深夜,他得像勤恳水手照料暴雨里的风帆那样,寸步不离地照料这艘船最重要的病人。

    靠在门边,艾格听了一耳朵楼上动静,听到了几声模糊的咳嗽。可那分不清是来自一个老人还是一个病秧子,又或是两者的此起彼伏。

    他没再细听,推门进屋。

    粗粗一扫墙角,装着清水的三个桶与两个木箱并排而立。掀开水桶看了看,只有一桶水有用过的痕迹,用了小半桶,剩了大半桶。艾格想起了海鱼放进淡水、不出半日总会奄奄一息的模样。

    他径直找去屋内的盥洗室,拖出一个宽大浴桶,又找了把绳子和一个空桶。随后他避开灯光,到黑漆漆的舷边打起一桶海水。来回间他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楼上楼下仅隔了薄薄一层地板,疾病缠身的船长可能坏了肺、坏了腿,但没人说过他还坏了两只耳朵。

    人鱼悄然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浴桶里的海水还没打满,东边的太阳更没升起。半刻钟,艾格回头看他,倒是比想象中的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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