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言语直白,是难听犀利,让龙彦昭想辩驳都无从下口。
因为京中勋贵确如对方所说,骄奢淫逸已不是一日两日。纵然龙彦昭已于去年出手清理了,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宜勋贵们臭名远播，在外人眼中印象根深蒂固,又哪里是轻易便能改变。
最主要是,他还不能说自己真实身份。
于是便只能背了这个锅。
不过皇上心态向来很好,他转念一想，便觉得也是，自己跟这位三皇子较什么劲儿呢。
对方怎么看他他都无所谓,而这三皇子最多也不过是阿愿一个迷弟罢了,这要是也吃醋，那自己一天不得气出个好歹来
皇上选择宽容大度。
他干脆一撩衣摆坐了下来,眼见石桌上还有空余茶杯，便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要在此处等阿愿回来。
但有句老话说，世上最大伤害便是漠视，他这般闲情恣意、不请自来喝茶姿态彻底将姜延激怒，三皇子大呼道“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遂夺过了被龙彦昭拿走茶壶。
皇上满不在乎。
“这茶是明岳楼茶,你能喝得，我便也喝得。”他说。
他不仅喝了,还喝得酣畅喝得欢快九五之尊无赖起来,当真是气人得紧。
姜延又要与他大打出手。
不过三皇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读书人,身边倒是潜伏了一位高手保护着,但很显然，昌国三皇子好教养，如何都做不出让侍卫替自己打架事情。
姜延还是选择自己来。
他试图去抓龙彦昭衣领。
但龙彦昭新换与阿愿同款衣裳，又哪里能是被他抓住。
他身形一晃便躲开了三皇子那只手，九五之尊双目微沉，颇为无赖道“纵然你是三皇子，也别觉得我不敢揍你。”
姜延“”
姜延没想到对方能一举叫破他身份，这对他来说又是一惊天打击。
他想到这里只有顾大人知道他身份，而这人又自称与顾大人相熟莫不会真如他所说，因为他们二人关系亲密，所以顾大人便将自己身份告诉了他
不，绝无可能。
他绝不相信自己仰慕文曲星会是背地里议论旁人碎嘴之人，看这人行事苟且，不请自来，连正门都不走，八成是个旁听鼠辈也不是没可能。
姜延嘲笑道“那你倒是来打我啊梅掌柜是温和闲逸平易近人之人，我还真不信你们会是什么至交好友。莫不是是什么猥琐闲人在此招摇撞骗，骗茶喝吧”
龙彦昭倒也不会真动手打他动手也不会在这里动。
皇上皮笑肉不笑，只冷漠道“我是谁还由不得你置喙，等你与明岳楼有半点关系以后再说。”
“你”
二人剑拔弩张之际，顾景愿回来了。
他今日看起来很忙，神色匆匆。
若非凉亭中二人存在感太强，或许他干脆就注意不到他们。
顾景愿注意到这边动静以后，脚步顿住。
桃花眼在二人身上逡巡，思索二人在此缘由以及任由他们凑在一起利弊。
片刻过后他选择放手由他，全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他转身就走。
“阿愿”
“梅掌柜”
凉亭中二人齐齐叫喊出声，接近着追了出去。
姜延率先冲到了顾景愿面前。
龙彦昭因为石桌阻隔慢了一步，等跑至近前之时，就见姜延已经从怀中掏出了一本薄薄、装订精致书籍，递了过去。
姜延说“先前先生说对昌国山水感兴趣，于是我便叫人寻觅来了这本昌国地志，乃是大文学家胡图胡老先生所著，这一本正是胡先生家里收藏真迹，梅先生得空看一看”
被拦住顾景愿看了看那本书，又看了看姜延，道“这么贵重珍本”
姜延赶在他之前说“当然这只是我自胡先生家中借来，等先生看完，我还得把它还回去。”
他只说是借给顾景愿看，没说是送，这倒要人少了不少心理负担。
文人之间互相借书传阅是常有事，顾景愿未觉不妥，这才接过那本书，郑重道“如此，便谢谢姜公子了，我会尽快看完，完璧归还。”
姜延向顾景愿拱手。
再直起身来之时，他已是满面春风，一脸得意。
龙彦昭在旁边看得郁结。
顾景愿对姜延说“梅某还有重要事情要办，先行一步，姜公子请便。”
“好好。”姜延说，“那梅先生您先去忙。回头等您看完，咱们再交流一下”
顾景愿点点头，也不知是单纯出于礼貌，还是答应了他“回头再交流”提议，总之是没拒绝。
他将书交给了身边少年，吩咐他将书送回自己屋内，好生保管着，便转身又要去忙。
一转身，就看见了身后面龙彦昭。
龙彦昭此时已近是目眦尽裂。
他万万没想到这三皇子还不是空手来
想想自己在读书上短板，根本做不到像姜延这样博闻强识，与阿愿有许多共同语言便不禁一阵烦躁。
这似乎是他第二次被读书人碾压
第一次嘛
龙彦昭摸了摸下巴。
骤然想到了一个人。
皇上直接走上前去，揽过三皇子肩膀，亲昵地说“姜公子也是好学之人，有大文采，在下恰好有一位朋友，很想与像姜公子这样才子交流交流，不知姜公子可否赏光。”
姜延“”
姜公子当然不想赏光，他不认为这黑衣粗鄙之人能有什么好样儿朋友。
但龙彦昭已经转身对顾景愿说“阿愿去忙吧，姜公子这儿就由我招待了。”
顾景愿“”
忽视掉了对方语气上亲昵，顾景愿微微蹙眉，不知龙彦昭这葫芦里卖是什么药。
但他却知皇上是有分寸人，不会对姜延做什么而他今日又确很忙，事关重大不能在此耽搁，便点了点头。
于是姜延便莫名其妙地被龙彦昭给带走了。
三皇子倒也不是不能拒绝，只是他闲得紧，倒想看看这黑衣男子究竟要做什么，甚至还指望继续探听下对方身份以及与顾大人关系
龙彦昭也没带他去别地方，只是随便找了一处茶馆。
他又暗中着人去了贡院，要人将纪廉请过来。
纪廉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在百忙之中听说竟然是皇上召见他
虽不知皇上怎么突然也来了这江南，但还是立即如圣上口谕那般换了身常服，赶往茶馆。
未等他人赶到茶馆，远远地便见一袭黑衣皇上身姿挺拔，正站在茶馆门前，分外惹人注意。
纪廉再不疑有他，当即便要上前行礼见驾，龙彦昭却赶在那之前扶住了他，笑眯眯地道“纪兄不必多礼。”
纪廉“”
龙彦昭也不跟他多说废话，指着里面姜延道“看见那位没有朕要你与之辩论，在才学上说服他。最好能拖上他几日”
“几日”纪廉不确定地看了看皇上，迟疑道“可臣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恐怕”
“你公务朕替你解决。再说不是还有小侯爷吗”
龙彦昭一展折扇，“也不是要你天天都与他纠缠，只是尽量多约时间，牵绊住精力，最好是将对方一举击败，也搓搓他们锐气。”
皇上拍了拍纪大人瘦弱肩膀，颇为亲厚道“纪大人，你可是顾大人得意门徒，需知此人日日都去纠缠向阳侯，但大宜文曲星又怎会轻易受人挑战与人切磋要切磋也得先过了你这关，你说对吧”
“如此”纪廉也认出里面人，正是他去明岳楼那日拔得魁首之人。
不违心地说，他其实还真挺想与他较一较高下。
于是纪廉道“那下官领命。”
“嗯。”龙彦昭满意了。
茶馆里，他亲切地给二人互相介绍。
纪廉是此次江南贡院主考之事不是秘密，龙彦昭也没隐瞒。
之于姜延、纪廉二人来说，一个是大宜朝主考官，一个是曾在明岳楼里大放异彩惊世才子，他们二人都对彼此有几分好奇，迫不及待地想要一试对方才华。
当朝天子惬意地摇起了折扇，“那你们二位慢聊。”
说着，他在茶馆柜台上放了一锭银子，吩咐小二好生招待那两位，便安然退出了茶馆。
唔，还得去江南贡院走一遭，看看纪廉弄到哪一步了。
一应了解下来，龙彦昭发现贡试前期准备工作其实没有那么繁琐。
只不过纪廉是个读死书，没有自己是主考官自觉不说，也不会使唤下面人做事，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效率自然很低。
这样人要他后期审阅试卷可以，要他安排前期准备工作，着实是有些为难他。
龙彦昭此举也算是体恤主考官大人了，手把手地教，亲自给对方打个样儿。
他来到贡院以后，三下五除二地吩咐下去，经卓阳青之口给下面官员都分配了任务，让所有人都别闲着，各司其职，主考便只负责后期检验工作便可。
忙活了小半天，龙彦昭也终于有空再回到明岳楼。
却听说他们掌柜还没回来，小院中也是空荡一片，就连晟儿都回屋睡午觉去了。
这般说来，似乎自己刻意将那三皇子支开也没什么意义
龙彦昭半晌呆立。
其后，在于此处等待和出去寻找阿愿之间，龙彦昭选择了后者。
他从不是会坐以待毙之人。
但秦淮两岸这么大，要找一个人绝非易事，他也并未吩咐影卫们重新跟着顾景愿
抱着试一试想法，他还是回驿站叫来了影二。
依照影卫们办事章程，为了确保皇上安全，一般到达一个地方以后影二便会派人出去探听消息，并在城里城外都布上眼线。
龙彦昭问影二是否知道顾大人下落。
影二出去联络了一番，很快便回答道“顾大人于今日午时出了城，现在还在城郊树林内。”
“城郊树林”龙彦昭一挑俊眉。
城郊树林不正是昨日他们那什么小树林
龙彦昭当即寻了过去。
那片树林绝不小，植被茂密，想找个人依旧十分不容易。
但龙彦昭也不着急。
顾景愿来这个地方住了一年多，自然是有许多事情要做。纵然一时之间猜想不到他来这儿做什么，但这也很正常。
他来寻他也不过是想早一点见到他罢了接他回家。
并没什么急事。
龙彦昭闲庭信步，甚至还欣赏起了密林中花花草草，忍不住向昨天晚上他们待过地方行进，打算来个故地重游。
真是满脑袋想都是顾景愿。
以前是远在边塞，日日抛头颅洒热血，不能想也不敢想。
但现在整日无所事事，阿愿又就在他身边、在他触手可及地方，甚至他还再一次拥抱过了他便开始有胆量明目张胆地去想了。
龙彦昭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远处似有人声。
下意识地屏住气息向那声音处靠近，无声无息地拨开挡在眼前翠绿嫩叶，正看见一身玄黑色衣衫高挑身影，就站在他眼前小片空地之中。
顾景愿下意识地用手拨弄着身边松枝。
他对面儿还有一个人。
受视野影响，龙彦昭看不见对方面貌。
只知对方应该是一个身高不低成年男子。
而且看顾景愿专注望着对方神情很显然，阿愿来这里便是来见他。
龙彦昭身影有些晃动，屏息间，就听那对面男子说“如果实在不行，我就带晟儿离开这里。”
顾景愿薄唇抿着，清俊眉头蹙着，满是压抑着苦涩味道。
他说“现在走只怕已经来不及了，反而会引人注意。”
他对面男人发出一阵温柔笑声，说“总会有办法，倒是辛苦你了，阿愿”
旁边龙彦昭“”
死死捏住拳头，恨不得将手中树叶都攥成汁液，龙彦昭满眼所见，都是顾景愿对他对面之人勾唇、轻轻笑了画面。
与此同时，那看不见眉目男人继续说道“我是晟儿父亲，应当由我来保护他，如今却变成了”
龙彦昭“”
乍然听说这位自爆是晟儿父亲，龙彦昭登时脸冒绿光。
满脑子想都是阿愿竟然与晟儿父亲在此私会那也就是说他们不是露水情缘，不是意外，也不是已经分手
再转念一想，这位既然是晟儿父亲，却将晟儿丢给阿愿独自抚养，他又有什么资格再出现
如此旷世渣男
龙彦昭立即变得火冒三丈。
他再也顾不了许多，直接从密林掩护之中冲了上去，一掌直接劈向那男人面门。
但顾景愿对面之人反应也不可谓不快，他竟然生生躲过了龙彦昭这一掌。
不仅躲过了，他还回以反击，两个人你来我往，很快便缠斗在了一块儿。
离得近了，龙彦昭也看清楚了这男人面貌。
穿着普通。但长相竟然还算不错。
身形出挑挺拔，面容稳健英俊，气质沉敛就是看上去年纪似乎有点大
搞了半天竟然还是老牛吃嫩草
怪不得阿愿会被骗
龙彦昭想到这里，眼睛再度泛起红色，牙关紧咬，攻势徒然变得愈加凌厉。
耳边传来顾景愿说别打了声音，他却咽不下这口气，势必要先教训这渣男一顿再说
令他没想到是，这渣男身手竟也算不错。
与明岳楼护卫们完全不一样，这人经验十分丰富，见招拆招，出手同样毒绝狠辣。
只是对方似乎内力不济，虽实战经验丰富，时间久了却也抵挡不住龙彦昭凌厉攻势。
“别打了龙四”顾景愿追了上去。
他如今身子骨，内力只重聚了一点点，并不能阻止二人交手。
但眼见松闻山力有不逮，正要被龙彦昭一掌劈中，他还是冲了上去，直接置身于二人中间，挡在了龙彦昭面前。
视野中乍然闯入顾景愿水月观音、白璧无瑕面孔，龙彦昭及时收回掌力，回身落地。
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差一点来不及
但下一瞬，他视野中，顾景愿已经去查看那男人情形了
“阿愿你和他，你们”
龙彦昭怔然开口，却又什么都再说不出来。
只觉得从昨日到今天都是自己在骗自己。
像做梦一样。
现在这梦就碎了。
只剩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这里。
没有什么梦可以做了。
顾景愿是关心那个男人。
怔愣看着阿愿关切询问那男人伤势一幕，龙彦昭只觉得气血上涌，连黯然离开都做不到。
他根本动不了，犹如冰雕。
一双眼睛红成一片，像要泣血。
怒发冲冠，气息凌虐。
整个人都犹如身陷地底、不见天日恶鬼一般。
他不禁开始想若顾景愿此生都与他再无瓜葛，那他龙彦昭活着还有何意义可言
为了家国天下吗
可他连喜欢人都得不到。
纵然曾几何时，他都不认为“喜欢”这东西有多重要。
但
那可是顾景愿啊。
若是得不到顾景愿，还说什么家国天下
万里江山无际，都毫无意义。
头“轰”一下，一阵锐痛传来，龙彦昭生生喷出一口血来。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动不了。
就只能呆望着顾景愿身影，既伤心又绝望，肝肠寸断。
任头脑轰鸣，唇角爬满鲜血，龙彦昭也下意识死咬住牙关不吭声，孤傲地伫立在那里。
这是他最后体面和倔强了。
无所谓是什么一国之君。
只是一个伤心欲绝断肠之人。
在心爱之人面前，最后体面了
到最后，他连视野都变得模糊一片。
龙彦昭什么都感受不到。
一直到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他面颊。
他听见顾景愿在叫他。
顾景愿刚查看完松闻山伤势，转头就看见龙彦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松庄主早在被仇人追杀时便受了重伤。如今内伤刚刚有所好转，根本不能与人动武。
他方才也是一时情急才挡在龙彦昭面前，并不是故意，或是有心偏颇。
但
一回头便看见龙彦昭那般孤独倔强神色还有他唇边鲜血，顾景愿神色骤然一凛。
他奔到龙彦昭面前，紧张叫他“龙四龙四”
伸手轻拍他面颊，下意识将他唇角上血痕抹去。
顾景愿从未见过这样龙彦昭。
担心对方是受了伤，他自动捏住对方脉门给他把脉。
这一年多来受荣神医影响，顾景愿自己也学会了一些医术。
简单诊脉还难不倒他。
等摸上了脉，就只觉得龙彦昭脉搏过快，体内气血翻涌，经脉逆行。
但并没有什么明显内伤倒更像是精神错乱所致。
这已经不是正常人体质，顾景愿心上一惊，已然明白龙彦昭受如此重创原因。
对方骤然跳出，一句话不说直接袭击松闻山考虑到俩人本该并不认识，往日也无仇无怨
便不难想到怕是龙彦昭听见了他们刚刚对话，误会了。
先前他故意说晟儿是自己所出，确是为了气龙彦昭。
但也只是为了将他赶走。
为了能叫他看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人。
并不是，从没有，想他像现在这样
“龙四，你看看我你，你误会了。”顾景愿说。
“晟儿确是松大侠独子，却并未我所出。对不起，是我骗了你我以为那般你便会对我失望。龙四，对不起。”
慌乱之中，顾景愿也顾不上后面松闻山是否能够听到，更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他一边解释着，一边四下搜寻观望，希望龙彦昭这次是带影卫们出来，他必须要赶紧将对方送回去就医
但就在这时，他那只扶住对方手，已经被龙彦昭一把捉住。
扩散瞳孔重新聚拢，龙彦昭逐渐回神。
他死死握住顾景愿手，目光放肆凌厉，又透着难以泯灭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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