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愿再醒来的时候外面依旧天光未明,寝宫的里间只亮着两盏地灯,很暗,不会刺到人的眼睛。
但又有光。
顾景愿从床上坐了起来。
一头青丝铺散开来,恰好垂在腰际。
他表情还有些恍惚,像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
待反应了一会儿,顾景愿才从屏风后面走出,外头的烛火比里面要旺盛了许多,瑜文帝正坐在外间书案上批着奏折。
大宜朝是先祖以武力打下的天下,世代重武轻文。
只是皇位传了这么多代,如今大宜国力昌盛,边境安稳平静,想要让百姓们过上更好的生活便要调整方针,变更国法。
要做的事情很多。
鼓励发展农牧业,想要解散军队鼓励将士们回家种田,减免赋税,无论哪一样都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
也要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
从这一点上来说,龙彦昭的确是位有野心、深谋远虑的好皇帝。
瑜文帝听见了脚步声,一抬眼便看见被雪衣包裹的顾景愿,不禁一挑长眉:“阿愿醒了?”
“嗯。”
瑜文帝拿朱笔的手一顿,对顾景愿说:“过来。”
顾景愿便小步挪了过去。
昨夜到最后他也没说满意,被弄得太狠了,这会儿走路是真的有些费力。
靠近九五之尊的时候,他被陛下一把抄住腰,揽到了宽大的椅子上同坐。
龙彦昭低头看着顾景愿白嫩圆润的脚趾,皱眉道:“阿愿又不穿鞋袜。”
顾景愿道:“陛下这里烧着地龙,臣不冷。”
“那也不许。”
顾景愿低眉浅笑,算是应了。
虽然龙彦昭知道,下回八成还这样。
“阿愿,你跟旁人真的很不一样。”九五之尊真心实意地感慨。
阿愿已经十分懂事地帮陛下研墨。
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模样,但顾景愿的腰板挺得很直,拿着墨条的手指莹白细长,指节突出,研墨的姿势标准,力道适中。
动作美得赏心悦目。
那研出的墨汁也是浓淡相宜,恰到好处。
顾景愿问:“哪里不一样?”
龙彦昭看着他的动作说:“比如顾大人是极致文雅之士,寻常能磨得一手好墨,被翻红浪之时也能跟朕面前一通浪|叫。”
“……”
顾景愿磨墨的手一顿,脸色立即有些泛红。
龙彦昭就喜欢他这样。
皇上继续逗他:“再比如顾侍郎在朕跟前一向乖巧恭顺,但跟朕一起坐在着龙椅上却又无半分僭越之感……唉,回来,朕要你下地了么?”
见人放下墨条就要起身,龙彦昭手疾眼快地将人抓住,“朕才刚说不许你不穿鞋子下地,这会儿又忘了?”
顾景愿垂眸说:“陛下,是臣僭越了。”
龙彦昭掐他那截细腰,把他扣在怀里命令他:“继续磨。”
顾景愿便不说话了,乖乖磨墨。
龙彦昭被他乖顺的模样堵得说不出话,只好叹道:“有时真不知阿愿你是听话,还是不听话。”
顾景愿好脾气地笑了起来,笑容十分腼腆含蓄,轻轻点在人心尖儿上,痒痒的,像被什么东西搔了一样。
这是顾景愿独有的魅力。
与龙彦昭记忆里,那人张扬惹眼的笑容不一样,却也十分赏心悦目。
……
墨磨好了,皇上叫顾景愿去睡觉。
“才三更天,今日又是沐休,不必上早朝,阿愿回去睡吧。”
顾景愿看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摇了摇头:“臣帮陛下。”
举国各地呈上来的奏章也不全都是有用的信息。
正相反,很多都是废话。
皇上也是人,每天翻阅一些无用的奏章便要浪费许多时间,顾景愿离京前还有个工作,便是帮陛下将奏折中有用的东西都筛选、标注出来。
这个活儿,不是皇上能充分信得过之人都做不来。
可自从顾景愿与陛下互通了心意,确立了共同的目标之后,便开始做这项事情了。
龙彦昭信他。
九五之尊用人,向来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龙彦昭问他:“不歇着了?阿愿才回京两日。”
顾景愿摇了摇头,“臣想帮陛下分担。”
龙彦昭轻笑,眉宇间满是俊朗蓬勃之气,连日来夙兴夜寐竟不见半分疲态,笑起时更是俊逸洒脱,是一朝天子之相。
“心疼朕了?”
九五之尊伸手,轻轻抬起顾景愿的下颌,近距离端详这张脸。
顾景愿刚被调戏了一通,脸还是红的,连眉骨上的惹眼疤痕都显得过分可爱。
而就是这样的他,此时竟敢迎着龙彦昭的视线回以直视。
顾景愿认真说:“陛下身上很香。”
龙彦昭有些意外地挑眉:“嗯?”
顾景愿老老实实地说:“臣想多闻一阵。”
“……哈。”
不意外自己的臣子会突然爆出这样一句情话,龙彦昭已经习惯了。
顾景愿的情话,都是这样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去说。
但一旦脱口,便又特别撩人。
忍不住在对方的眉骨上面摸了一下,瑜文帝龙心大悦,笑道:“那好,那阿愿就在这儿多陪朕一会儿。”
陛下一早就起了,连同顾大人也起了身,于是寝宫的宫灯彻底大亮。
顾景愿去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便回来帮皇上批阅奏折。
文曲星看东西很快,一目十行,龙彦昭的效率果真提高了许多。
等到金鸡报晓、天亮以后,那书案上堆积的奏折已经被处理得差不多。
“先用膳吧。”瑜文帝抻了个懒腰,示意洪公公去传膳。
“好。”顾景愿应着,翻开已经拿在手里的一本奏折,本着既然已经看了那便看完的打算,直接翻看了起来。
看到一半的时候,顾景愿手上一顿,不禁抬眼望向龙彦昭:“陛下这几个月……在着人修缮北部行宫?”
他此话一出,整个宫殿有一瞬都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刚着人传膳的洪公公低头,其他人更是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北部行宫,是陛下早年流落在外居住过的地方。
他跟那位就是在那里遇上的。
这么多年了,那地方就像是那位一样,是不能轻易在陛下面前提及的存在。
都是忌讳。
龙彦昭看向顾景愿,青年天子虽然相貌英气逼人,但常与他打交道的人都知道,陛下脾气并不好。
就如同他的外貌一样,笑起来的时候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至于他不笑的时候……
就只会让人觉得冷。
龙彦昭此时还是笑着的。
他看着顾景愿:“怎么?阿愿有什么想法?”
顾景愿便一五一十地说着自己的想法:“臣以为北部乃苦寒之地,本不适于修建行宫。北部行宫也已废弃多年,若要修缮势必要大兴土木,未免有些大动干戈……”
瑜文帝扬手止住他的话,解释道:“那行宫虽然经年未有人入住,但屋舍宅园还在,朕只是命人稍加修缮,不会劳民伤财,阿愿不必担忧。”
“可陛下又何必……”顾景愿微一皱眉,显然并没有被说服。
他稍一抿唇,而后骤然曰:“陛下莫不是因为那程公子……”
“景愿。”龙彦昭再次打断他的话,声音低哑,音色沉闷。
“你僭越了。”
顾景愿表情一呆,登时跪了下来。
皇上发威,寝殿中伺候的人都齐齐跟着下跪。
瑜文帝负手而立,整个寝殿静得落针可闻。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顾景愿,唇角几乎绷成一条直线,眼眸深得可怕。
几息后龙彦昭收回视线,一振衣袖,大跨步地向外走去。
“朕与群臣还有要事要议……摆驾御书房。”
“嗻。”洪公公看了一眼地上的顾景愿,颤巍巍地起身要跟上。
皇上却又说:“不用跟了。洪公公留在这里,伺候顾大人用早膳。”
“……奴才遵旨。”
等瑜文帝走得没有踪影了,洪泰全才敢直起腰来。
一回身,见顾景愿还在那儿跪着,他紧忙回来,去扶顾景愿。
“顾大人,陛下走了,您也快起来罢。”
顾景愿早就用玉簪将头发挽成了个髻,此时他正梗着欣长的脖颈,腰背挺得笔直,怔怔地望着瑜文帝离去的方向,直到被人扶起来,才堪堪回神。
许是昨夜没有睡好,顾景愿的脸色此时看上去有些苍白。
洪泰全见他这样儿觉得可怜,便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哎呦喂我说顾大人,您素来极有分寸,怎么这次就看不明白陛下的眼色了?”
顾景愿再次抿了下唇角,又闭了闭眼:“是我多言了。”
洪公公道:“那地方不能提!更何况还有那位?!不能提,都不能提……”
顾景愿没有说话。
寻常人、更莫说是少年心性的年轻人,若是遇见这种境况,大概一定会问一句为什么不能提,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可顾景愿不会。
顾景愿从来都不会问。
顾景愿只是说:“多谢洪公公提点。”
洪公公正是喜欢他这一点。
他是宫里的老人了,看着陛下长大的。“这宫里的事情啊,不该知道的就甭打听”,这话他说过太多遍、提点过太多的人。
顾景愿是第一个不用他说,也不会去打听的人。
所以洪公公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心疼他、偏向他一些。
顾大人就是太懂事,又太珍惜陛下了。
只可惜陛下他……
终究是天子。
天子宠你的时候,你可以是星星也是月亮。
不宠的时候,还不是要你跪你便得跪。
最是凉薄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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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彦昭去御书房里用了早膳,正要传几位重要大臣进宫议事,就听人来报,说广平王府小侯爷前来面圣。
龙彦昭闻言道:“快,请小侯爷进来。”
广平王是朝野中剩下为数不多的异姓王。
现在驻守西北一带,坐拥雄兵百万。
虽为异姓王,却也忠君爱国。龙彦昭十六岁时能在摄政王和外戚把持朝政的状况下亲政,与广平王的大力拥护脱不开关系。
因此龙彦昭与广平王府素来亲近,与其嫡子卓阳青更是拜把之交。
“微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卓阳青进来以后先行礼,龙彦昭搁下朱批的御笔抬手:“快起来。”
“唉。”卓阳青应了声便起了身。
有太监给他拿了椅子,就摆在御书房皇上的书案前面,龙彦昭笑着冲他招手,“过来坐,来说说,今天怎么有闲工夫进宫看朕?”
“可别提了,太后她老人家还惦记着我的亲事呢,让我去给她请安,我这一大早起来,觉都没有睡饱。”卓阳青说着便狠狠地抻了个懒腰,又拿起茶杯来试图喝口茶清醒清醒。
他年纪比龙彦昭要小上些许,是十足的少年心性。长相却也不赖,穿着打扮又无一不透着矜贵,外加上是皇上把兄弟的这层关系,实乃京中最炙手可热的公子,看上的人自然多。
龙彦昭失笑,道:“你也这么大人了,至今还未迎娶。卓大人常年在外打仗没空管你的亲事,自然要有人关心一二。”
“陛下这语气跟太后真像,怪不得是亲母子。”卓阳青说:“不过太后都能纵容陛下再胡闹两年,不立后纳妃,怎么我到我这儿她老人家就着急得不得了……”
话还没说完,瑜文帝脸上的笑容就变淡了许多。
卓阳青意识到自己话语间的不妥,便忙改口说道:“嗨,但话又说回来,陛下您心里有道光,对那位情深似海,就算太后着急操持也没用。我呢,也没喜欢过谁,空荡荡白纸一张,太后也就紧着拿我磋磨了。”
“你最近是越来越能说。”
龙彦昭又笑:“卓大人守护西北边境功不可没,朝中想要与你联姻的人数不胜数,母后心急,想必是想把她那几位侄女介绍给你。”
“正是!”卓阳青一收折扇,做五体投地状,“还真让陛下说着了,那臣也就说句不该说的,陛下您那几个表妹生的模样……是真的让臣没有娶亲的想法。”
“行了。”龙彦昭嗤笑,“别贫。”
“臣说真的。要是哪个有像顾大人那般容姿的……当然臣说的是女子,那我也就从了!”
卓阳青说到这里,打量了下龙彦昭的脸色,稍微停顿片刻,又忍不住八卦道:“对了皇上,臣刚刚在路上听说,说顾大人今早触怒了您?”
龙彦昭也在喝茶。
闻言动作一顿,看向卓阳青,“这种小事,连你都听说了?”
“嗨瞧您这话说的,皇上身边怎能有小事?”
龙彦昭面色阴沉下来,沉吟:“你说得对,朕身边的耳目的确是有些多。”
该处理下了。
卓阳青的重点却明显在:“那顾大人到底怎么触怒皇上了?”
龙彦昭抬眼看他:“小侯爷对顾大人很感兴趣?”
“臣就是好奇啊,他顾大人那么个聪明人,又是典型的恭敬乖顺,怎么可能做惹皇上生厌的事?好奇,太好奇!”
“谁说他让朕生厌了?”龙彦昭放下茶杯,一双龙目轻眯,似笑未笑,透着些许危险。
他将早上的事说了说。
“朕只是不喜有人提那些事罢了,生厌……”龙彦昭的眼神变得恐怖,“这宫里的人还真会胡编乱造。”
“好好好不生厌。”
卓阳青重新打开折扇,放在胸前摇啊摇,“不过顾大人不喜皇上修缮北部行宫,是不是在担心你对那位……就是他可能觉得,您修那个行宫还是为了接近那位?……所以才执意阻止?”
龙彦昭闻言一愣,随即摇头失笑:“不会。曜阳不是那般善妒之人。”
“皇上怎么知道不是?”
卓阳青的折扇摇得更猛烈,“像他那样平时不言不语的人才最恐怖。他们这种人啊,目标强烈,想要什么从来不会说出来。但是做起事情来却是一击即中。”
龙彦昭挑眉:“你说的好像很了解顾大人一样。”
“臣不是了解顾大人,臣是觉得像顾大人那样的聪明人,竟也能那般顺从……皇上不觉得顾大人那双眼睛像会讲故事一样,有太多东西?皇上,您可得小心……”
卓阳青正长篇大论,几近摇头晃脑。
只是话没说完,就感觉到一股凌厉的视线,刮得他周身血肉生疼。
龙彦昭严格说来是生了一双丹凤眼,目似点漆,眼神凌厉,他专注而又严肃地看人时,会让人有种被惧意裹挟的战栗感。
卓阳青现在就觉得有点战栗。
他扇子也不摇了,越摇越重。
直到又听见了龙彦昭的笑声,那种沉重感才消失。
龙彦昭挺直身体,打量着他:“卓将军在战场操练精兵上阵杀敌何其英勇,小侯爷也不学学你爹练练武,反而整日拿着个折扇,倒像外面的说书先生打扮。”
“臣在练武这块儿算是块废柴了,做个说书先生却也不错。”
小侯爷完全无所谓地说,“臣也就是四处看看热闹,说道说道。有说不对的地方皇上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皇上自然不会怪罪卓阳青,口无遮拦可是这位小侯爷的特色,更何况龙彦昭始终记得,数年前他从北地刚被接回京城之时孤苦无依,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是卓阳青第一个跑过来与他亲近。
两个人又聊了些别的,便突然有人来报,说顾景愿被太后传去了永安宫。
卓阳青再次露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太后这会儿叫顾大人过去,定是听说了早上的事,要向顾大人说教呢!”
龙彦昭靠在那里没吭声。
他的脑中自动回想着方才他自寝殿离开前所见到的场景——
一袭大红衣裳的顾景愿跪在地上。
身影像是能被阵风轻易吹走一般,削瘦薄弱。
他一截脚踝正落在外面,嫩白纤细,不盈一握。
……
顾景愿依旧没有穿鞋。
“摆驾。”龙彦昭蓦地自座位上站起来:“去永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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