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检讨的工作内容, 主要负责掌修国史, 校对整理,这正中舒殿合的下怀。
琼林宴过后两日,她和冯正, 以及同科的进士们一起来到吏部, 等待分配官职。
文选司郎中按照顺序,先为状元和榜眼登记官牒,就在将将轮到她的时候。
“圣旨到!”一道专属于阉人特有的尖细高昂嗓音, 从吏部外,越过众人的头顶,使众人的耳膜同时震动起来,打乱了本来有条不紊的封官工作。
余音回荡在栋梁之间, 常伴圣上左右的左淮, 一手高捧着圣旨, 一手执着拂尘横在身前,当先迈过吏部的门槛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五六个小中官。
这么大的派场, 定是有重要的事要发生。
众人,包括文选司郎中在内, 浑身一凛。进士们争先恐后的跪下, 低伏着身子准备迎旨。
文选司郎中连忙放下笔,迎向左淮,卑躬屈膝道:“是什么风,把大公公吹到咱这吏部来了?”左淮虽为低贱的宦官, 但贵在他是圣上眼前的红人,满朝官员就算是丞相,见到他都得自降身份,尊敬地道一声大公公。
左淮走到堂上,睨了他一眼,道:“等老奴宣过旨,郎中就知道了,这会子不便闲聊。”
文选司郎中立马明白他的意思,退了几步,跪在了众进士的上首,显得比其他人还要忠诚。
左淮将一手的拂尘交与跟随他而来的小中官,尔后,郑重的打开那一卷代表着无上天命的圣旨,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新科探花,舒慎,谦虚有礼,温文尔雅,能文能武,逸群之才。着即授检讨,即日起入文渊阁待诏,钦此!”
明白这文渊阁待诏意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圣旨中所提到的主角,舒殿合始料未及会出现这样的岔子,来不及反应,呆滞在原地。
不知道谁在旁边好意扯了扯她的袖子,将她的神思拉了回来。
左淮颇有耐心的等待着她,一派和熙地冲舒殿合说:“探花郎还不快快接旨?莫不是惊讶的忘了身处何地?”末一句,却是打趣她的话。
舒殿合依旧茫茫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接旨再说。
按照过往的定规,新科状元一般授官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榜眼和探花是正七品的翰林院检讨。圣旨上说让她做翰林检讨,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可这行待诏之实,又是怎么一回事?
左淮见她似有疑惑,便笑呵呵地小声解释道:“舒翰林别以为翰林待诏区区从九品就不当回事,以正七品检讨之官行从九品待诏之事好像是委屈了,其实大不然。这待诏,便是在皇上身边听候旨意,抄写诏书,官虽不大,却人人争着去。能够天天仰望龙颜,这可是前途无量的事。”
舒殿合恍然大悟,她还以为是被降职,却没想到得了一个别人眼中炙手可热的肥差。
“舒翰林好好准备伴君事宜吧。”左淮见她明白了,便点了点头。
能得到宫里大公公的和善对待,也可看出背后圣上的意思。
跪着的众人心思各异,嫉妒有之,倾羡有之,无一例外纷纷惊讶起舒殿合不知何时得了圣上的青睐。区区一探花,官职品级竟一跃而过他的前两位。特别是状元许昂的脸色,红了绿,绿了黑,可赛过那布坊的大染缸。
原本在御街时被夺去了风光,就隐隐让他不喜,琼林宴上舒殿合没有过分的出头,才让他稍挽回了一点颜面,哪里料到对方竟然还有这一手,他这一科的状元名声彻底输给了一探花,心里憋屈到不能再憋屈。
左淮与舒殿合说完话,打个招呼回去复命。
众人恭送,却见左淮身后一太监站着不动。等左淮离开时,才笑容满面地对舒殿合拱手道:“舒翰林可否借一步说话?”
舒殿合不明所以,还是往旁边走了。在场的吏部官员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文选司郎中努力竖起耳朵,隐隐约约只听见了“未来驸马”、“恭喜”、“皇上欣赏”等字眼。他见风使舵,让手下不敢有半点延搁,将舒殿合的官服和牙牌送了上来。
等舒殿合回来的时候,脸上开染坊的人,已从状元公变成了她自己。那位公公也离开了。
文选司郎中腆着一张老脸,借着送官袍的名义,凑到舒殿合的身边,贺道:“舒翰林大喜啊!”
还等封官,没有离去的其他人,身形也停滞了下来,人虽然没有动,但耳朵都黏在对话两人的背后。
舒殿合晦暗不明地反问:“何喜之有?”
“适才那位公公,不是和舒翰林通了气?”文选司郎中笑的脸上褶子叠着褶子,字字句句都是奉承道:“说皇上要招舒翰林为驸马爷吗?待舒翰林功成命就之后,若是能提携下官一把,下官不胜感激…”
此话一出,明里暗里偷听的众人心思顿时活络了起来,撕下伪装,纷纷来向舒殿合贺喜。
舒殿合板了板脸,压低声线,整个人都变得严肃起来,道:“郎中多想了,公主天族贵胄、千金之躯,下官岂敢肖想。下官断不可能成为驸马。”
文选司郎中见她面无喜色,不欲再谈这件事,还以为真的是自己听错了,便及时的岔开话题,提醒舒殿合升职之后,要亲自入宫去面圣叩恩。
“他真的是这样说的?!”
栖鸾殿内发出一声巨响,那是宣城的手掌重重落在桌面上制造出来的声音。
棉儿听在耳朵里,脸别过一边去,不忍直视,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先心疼那坚硬如铁的金丝楠木桌,还是公主的手。
跪在下首的小中官,也是浑身一抖,瑟缩成一团,生怕被殃及池鱼,哆哆嗦嗦说:“是…是…”
宣城一张脸通红通红,咬紧牙关,羞愤难堪。
那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成为自己的驸马。
难道一直以来,都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她越想越气,怒火攻心,腾然起身,挂在腰间的禁步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急切的声音,裙摆在地毯上快速掠过。
棉儿应接不暇,慌忙问道:“公主去哪里?”
“拦圣旨!”
但当她赶到时,事情已呈无法挽回的局面。赐婚的旨意紧随着给舒殿合升官的圣旨其后,在舒殿合赶去谢恩的御书房里,被直接当众宣读了。
彼时,导致她颜面扫地的罪魁祸首,正跪在他父皇的面前,以孝道解释他无法接受赐婚旨意的原因。
“臣人轻位卑,才疏学浅,无法与高贵的公主相配,且亲手将臣带大如父的师傅,去年甫去世,臣守孝连一年都还没有满。作为儿子徒弟,臣不敢违背孝道,在孝期作出失德失礼的行为。求皇上另择他人,迎娶公主!”舒殿合求道。
对付臣子各种不服从行为老练如吕蒙,不以为然,大手一挥道:“舒翰林只是冯神医的徒弟,又不是亲子。守孝之事以日代月,尽了孝道就够了,不需恪守陈规。”
舒殿合脸色难看,叩首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臣不能…”
吕蒙打断她:“朕是天下人的君父,舒翰林应该先听朕所命,才是最大的忠孝。”侧头问站在一旁聆听多时的冯焕森道:“冯丞相说朕说得对吗?”他今日恰巧被招进宫议事。
舒殿合的耳边响起冯焕森附和的声音道:“圣上所言甚是。”温热的心脏,似被身后射来的冷箭穿透,一瞬间浑身的力气尽失。
额头上一滴滴冷汗冒出,双手指节因太过用力抓握而失去血色。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的,为何会做出这番答复?
“那就这样吧。无须多言,这件婚事就这么定下了。”吕蒙金口玉言,成命一下,绝不可能再收回去。
“不行!宣城不同意!”
几乎要认命的舒殿合,又被这一声反对给救了回来,犹如深海即将溺亡的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宣城公主从殿外匆匆进来,鲛绡裙角掠过舒殿合的身边,不做丝毫停留,最后跪定在舒殿合身前不远处。
舒殿合双目定定,不敢去瞧公主一眼。无论怎么样,她都不能以假龙虚凤的身份,坦然的接受一个女子为妻,空误对方一生,何况公主还对她那么好。
自己无法反抗皇上的圣谕,倘若公主不肯嫁与她,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她太小看皇上的权威了。
前几日还表示但凭父皇做主的人,竟然出尔反尔,现下又跪在自己的面前,大喊大叫着不愿意嫁人。
吕蒙脸色一变,呵斥道:“胡闹!”
“父皇…”宣城双目含泪,像眨眼便会掉下来,楚楚可怜。既然别人不愿意娶她,她又为何要上赶着嫁给别人。这桩婚事,她宁愿现在就毁了。
吕蒙耐着脾气,道:“旨意已下,你如今反悔也来不及了。”寥寥几句,含着希望她能审时度势,认清自己非嫁不可的命运,现下还有外人在,不要做出令他丢脸的事的意思。
宣城果然哑言,紧抿唇线,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来。
倘若她真的不懂事,此时看到跪在自己身后的舒殿合,抬脚就会上去踹上两脚,但是她没有,她在隐忍。
铺在地面像盛开花朵般的裙摆,唰的一下被收起,又像来时一样匆匆消失,如乍现的昙花。
舒殿合的最后一根稻草殁了。
作者有话要说:宣城好感归零,下章成亲,打起来!打起来!(发出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
莫名想起宋朝公主和内侍(徽柔和怀吉)的爱情故事,不胜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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