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外的一个寻常小镇, 繁华熙攘,街道人来如织, 比及往日,多了一道棕黄色的身影。
那是一个年约十七八的少年, 唇红齿白,鬓角整齐, 脚踏布靴, 虽穿着平凡,但一身贵气自然散发, 手里拿着一根紫黑的甘蔗晃晃荡荡。
要说这地的甘蔗真不错,皮脆汁多,一口咬下去甜滋滋的, 比宫里那些燕窝银耳一点不差。
宣城啃下一口,清凉甜腻的味道直流进嗓子里。
她这一路出京,真真体会到自由是怎么个愉快的写法。海阔凭鱼跃, 天高任鸟飞,通身的浊闷之气,尽吐而出, 而且她太久没有出来,现在看什么都新奇好玩。
只要不想到某个人的名字…
她猛咳了一声, 甘蔗渣差点呛进喉咙里,厌烦自己动不动就会想起那个讨厌的人。
她如今想起不久之前的事,都觉得自己太傻,一门心思扑在对方身上, 以至于丢失了自己的本性。
她宣城是谁?是当今大豫天子的掌上珍宝,是高傲尊贵的公主。
他能上青楼左拥右抱,自己也可以招百八十个面首来养在公主府。只要自己愿意,只要她向父皇撒个娇,面首不是什么难事,立马就能气死他,何苦为他生气?
她恶狠狠地嚼着甘蔗,仿佛那渣子就是某个人的化身。
突然脚步一滞,她光顾着遐想了,一时之间竟忘记自己这一趟出来是要做什么了。
一息之后,站在街心的她又兀自摇摇头,也罢,索性都是漫无目的的闲逛,去哪里都一样。
极目远眺,街道一望到底,人影憧憧,沸沸扬扬。果然只要到人多的地方,秋天的肃杀凋零顿时无影无踪。
街角有两个衣衫褴褛、头发肮脏的乞丐,一老妇一小儿,瘫坐在地上,面前摆放着一个黑釉破碗,伸手向路人□□乞讨。路过的人皆熟视无睹,冷漠避开。
宣城经过,不经意听到身边的人低声唾骂骗子,本来已经无心走过了,又后退回来,从怀里掏出铜钱,扔进破碗里。
那老乞婆感恩戴德,按着身边小儿的头,与自己一同给宣城连连谢恩磕头。
宣城受之惭愧,连忙走开,回头寻不到刚才言语的人。这一老一小,落魄到这种地步,怎么可能是骗子。
宣城自喻侠士,既然是侠士,那必然要干一些锄强扶弱,惩奸除恶的事。所以这一路过来,她干了不少这样的事,甚至还帮助了一对被棒打的鸳鸯私奔逃走。
两情相悦的事实在难得,她自己没有,便衷心期盼别人能够做到。
忽闻前头一声锣响,她寻声望去,只见一店楼前围着一圈人头,当中一汉子明显高出众人,手上提着锣,传来若有若无扬声高喊。
宣城耳尖,似乎听到了‘驸马’两个字,脑子还未反应,身体已先行一步,嘴边仍叼着甘蔗皮,凑过去听热闹。
又是一声敲击,那踩在凳子上,以使自己更为显眼的汉子,高声道:“今日梨香院首戏为《双救主》,由声噪京都的名角儿梅香城登台献唱,讲的是女子乔装打扮登科及第,成为女驸马的故事。热茶已备,糕点任品,欢迎各位票友、客人入内欣赏!”
话音未落,围观的人已经被吊起了胃口,女子如何成为驸马?为了一探究竟,不少人互相推搡着进入了戏院。
宣城不知道唱戏的角是谁,但是对这个女驸马的故事心生好奇,不由自主也跟了进去。
梨香院里,天井正当中一座戏阁,院中空地上摆满了桌椅,还有二层,是备给那些略讲究的客人的。
宣城不拘小节,随便寻了一处还算干净的角落,招手呼来茶博士要了一碗茶。
戏院逐渐坐满了人,大幕开场,台上生旦净末丑轮番上阵,咿咿呀呀唱个不停。
一向没品的宣城听着止不住的犯困,要不是有甘蔗解闷,她早就趴下去了。
大概了解了故事,讲的是有那么一对怨偶,女子叫冯素珍,男子叫李兆廷。
两人自小青梅竹马,父母约定婚姻,然而后因李父母双亡,又遭火灾,家境落难。冯父嫌李贫寒,逼其退婚。素珍得知此情,差丫鬟找李兆廷在花园相会。不料被冯府家丁发现,报知冯父。冯父勾通官吏将李兆廷诬为大盗,问成死罪。
后大官刘某欲娶素珍为媳,素珍得知此事,在丫鬟的帮助下,扮成书生,连夜逃走,顶李兆廷之名得中状元,皇帝招为驸马。
完婚之夜,素珍向公主说出实情。公主奏明皇上,皇上于是将李兆廷招为驸马,素珍为二夫人;把冯父发配充军,与冯父一起构陷李兆廷的官员削职为民。
听到最后的时候,宣城差点没有呕出来,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
女子成为驸马,荒唐!
藐视天威,戏弄皇室,皇帝知道之后,竟反而成全他们。荒唐!写戏的人,大概是不知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河漂橹。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犯下欺君之罪的冯素贞?
还有那结局,更是荒谬可笑。
那个李兆廷什么都没有做,就凭空既得状元之位,又得两个如花美眷。
那公主和冯素珍是眼瞎了,还是怎么了?图他穷?图他是个男的?
分明是那些穷酸书生意淫出来的戏码,和七仙女下凡来给董永做妻子,有的一拼。
因与戏文中的人具有同样的身份,宣城格外愤怒,吃到一半的甘蔗砰地一下拍在桌子上,惊了身边的人一跳。
身边的人怪异瞧了她一眼,又转回头去,谈论起戏文来。
一人言道:“在下觉得那戏里的冯素贞是个妙人,全心全意为了夫君,做事于情于理皆恰。孤身代夫君科举中第,与公主坦白身份,救夫君于临危,再将状元、驸马之位拱手相让给自己的夫君,此等大气胆色值得吾等须眉敬佩。”
另一人从旁附和。
宣城听到气不过,阴阳怪气道:“也只有懒贪到极点的人,会觉得依赖女子白手得来的东西,值得敬佩。”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能够传进前面人的耳朵里。
那两人闻言转过头来看她,见宣城年纪尚小,定是不知人情世故,面色稍缓,客气道:“看来这位小公子对戏文另有高见?”
宣城冷哼一声,摆弄着甘蔗,道:“高见谈不上,只是见不惯戏文里的李兆廷偷据别人的功劳,将所有的好处揽在自己身上。”
两人相视一笑,觉得有趣:“那小公子觉得戏文最后该怎么写?”
宣城抬眉,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坦然承认,然后嗤笑道:“不过那戏文里的冯素贞,既然有状元登科的能力,自然与平常妇人不同。而且一个人一旦见惯了大场面,往来皆贵宾豪客,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怎么可能还会心甘情愿的屈居于后院,与他人共享一夫?”
她说的话的确有道理,那两人复杂的神色难以言喻,其中一人问:“小弟年纪轻轻,娶妻否?”
宣城被问的一窒,为了不丢面子,理直气壮道:“当然娶了。”她嫁人了,四舍五入也算舒殿合嫁给她,没错。
那人惊讶道:“既然娶妻了,为什么还不懂女子就该本份的嫁人,相夫教子的道理,岂能牝鸡司晨,阴阳倒置?”
宣城反问道:“凭什么不可以?这世道就应该凭能力取胜,而不是性别家世等无关紧要的东西。”
她的话太过惊世骇俗,惹那两人哄然大笑,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似的。
宣城眉头一皱,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却被如此嘲笑,拂袖而去。
问宁姐姐因为是女子的身份,一身报国之才无处施展。自己的父皇也曾经感叹过,若不是她是女儿,就要把皇位传给她。她虽是不稀罕,但又觉得这话甚怪。
这世上的男子为什么总是对女子带有偏见?
唯一不笑她瞎想,还赞同她的人,只有舒殿合一个人。平日里不觉得他哪里好,出来走一圈,和这些男子一比,便觉得他处处都好。
在同一片天空下的京都,公主府书房内,舒殿合手上捏着暗卫的传信,里面说到公主行侠仗义的事。
舒殿合默默读了,合上信后,不知不觉翘起嘴角。这个公主啊,无论到哪里都能惹是生非。
她细心叮嘱了一番,让暗卫一定要保护好公主的安全,便让暗卫离开。
目光转回自己案牍那堆积成山的文书,眉间不由胀疼,真羡慕公主能够无忧无虑的玩耍。
忽然她发觉自己的案上似乎少了一点什么东西,寻思了半天,她方才想起来少了什么。
打开门,问侍候在门口的棉儿道:“书房内书案上的笔洗呢?”公主不在府上,她就鸠占鹊巢,成为了公主府的主人,棉儿被楚嬷嬷遣派来服侍她。
“被公主拿去养鱼了。”棉儿没好气地回答道。
她心里记挂公主安危,不爽于驸马对公主失踪的无动于衷和毫无作为,连带也不爽于见到驸马。要不是楚嬷嬷不许她对驸马不敬,她每天都想问一遍,驸马什么时候能把她们的公主找回来。
舒殿合苦笑不已,人走了,依然这么胡闹。
作者有话要说:看透了,你们的花言巧语,都是为了骗我稿子。
我要报复,我要让你们猜不到后面剧情发展的,挖个坑,把你们埋进去,明年就能够长出很多很多个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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