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做小姐的奴,这一辈子。
打心底里萌发出的强烈心愿,让贺穆清不仅对未来产生出来憧憬来,更让他忽然有些恐惧——即便小姐认为“人人生而平等”,可万一小姐知道了他是个□□里没东西的阉人呢?
他们这等人,不男不女,嗓尖无须,是这个世界上最是低贱的人,甚至还不如街边的乞丐。
因挨过那一刀,他下面受损,走路快了急了还会沥出些污糟来,处理不干净的话身上就会带着异味。
他这样一个叫人恶心的东西,就算小姐再是心善,也不会容他的吧。
贺穆清握着冰糖葫芦签子的手又紧了紧,清瘦的手背上蹦出了青筋来。
他害怕小姐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对他流露出那种嫌恶的表情来,他感受过小姐的好,受过小姐的温柔以待,他……好想永远被这样对待啊。
他好想就这样一直在顾家,做小姐的奴啊。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得隐瞒住自己的太监身份才是。
也好在顾家做的是香料生意,屋室衣物等都大量熏香,香气弥漫,他身上那些算不上重的气味不易叫人给闻见。
隐下那些个心思,贺穆清垂头吃着冰糖葫芦,长睫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垂着头,嘴唇蠕动着,他看到自己身上这石青色的棉袍,忽然想到一事,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小姐既认为人人平等,为何将我带回了家中,而没有将那几个小乞丐带回去呢?”
他是极在意别人看中他的脸的,因一张好看的脸他受了太多的苦,内心深处里,他其实是憎恨着自己这张脸的。
他一点儿也不想有人因为他生得漂亮而待他好,所以总是忍不住试探。
“因为你就晕倒我家门口啊,我还给你丢到别的地方去?”顾和以说得理所应当,当然隐瞒下了身为一个颜狗而有的那么一点点见色起意。
她瞥了瞥贺穆清,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忽然认真了一下,“世上的人是帮不完的。”
家里有点银钱,碰上了就叫她帮一把也无妨,只是若真把自己家当成收容所……那还是算了吧。她很佩服那种“大庇天下寒士”的襟怀,可却也不是什么自不量力的人。
不多时,贺穆清吃完了那冰糖葫芦,将签子放在了桌上,抬眼看着顾和以,“小姐,我用完了。”
“嗯,那走吧,我得多看看这街上的铺子。”
馄饨摊斜对面的酒楼上,二楼雅间外的栏杆处站着一人,垂眸看着带人离开的顾家大小姐。
他不见得有多心善,但只要是个人,心里总会有那么点儿在乎的事。兴许是因为他干爹在他最是绝望的时候给了他十两救命的银子,他记得自己当时那在绝望之中涌出希望的感觉,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只要是瞧见落魄的孩子,总是不由得心软。
上位者的一个小小的举动,可能就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现在回想起来,他这辈子的改变,似乎就是从干爹给了他十两银子那天开始的。
顾和以帮了那孩子一把,兴许能改变那孩子的轨迹;他手上松一松,兴许也能改变顾家的轨迹。
只是这顾大小姐在自家的生意上实在是没开窍,可惜了。
……
由于这大周朝太学推广的很是成功,所以但凡家中有些富裕银钱的人家,都会叫自家子弟去念个私塾、考个太学的,社会上学风渐浓。
清宁街上,卖笔墨纸砚与各类书籍的书斋不在少数。
顾和以带着贺穆清进了一家店面颇大的书斋里,书斋中的伙计瞧见一衣着华贵的女子领着小仆进了店,立刻面上带着笑迎上了前来。
“哟,您二位来看什么?”
“我买些笔墨,要稍好些的。”顾和以也不懂这些,没办法自己挑选,只能道:“你看着来,贺穆清,你替我去跟着伙计看着些。”
叫了一声贺穆清,见他往书斋中架上的书册看了几眼,她又道:“你识字?”
“奴……儿时也曾启过蒙的。”贺穆清赶紧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低声回着。
他在后娘肚子里的弟弟出生之前,他爹还是叫他去跟着村庄里的私塾先生上过一年多的学堂的,他们那边穷乡僻壤,上学堂念书不用银钱,只要拿着二斗米去,就能念上一年的书,村里许多孩子都会一块去跟着那个先生念些书,识几个字。
他喜欢念书,只是自打进了宫,他就再也没这个机会了,那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你跟着伙计去,笔墨什么的,叫他包好。”
贺穆清乖乖去了,顾和以在一排排书架前走过,不多时,就抱了一摞她觉着可能大概八成会有用的书出来,其中还有两册《会计薄录》,简单扫了两眼,大概是收录了前朝人口、赋役、财政、税收相关的统计资料,兴许对顾和谦考太学有用呢。
每本书价格不等,大概都在一百文到三百文之间,这个时代的小商小贩一天的收入基本也就只有十几文,一天能赚到几十文的都是少数,这么看来,一本书也是相当贵的了,没有些家底大概也是买不起书读的。
最后贺穆清抱着那沉沉的一摞书,顾和以自己抱着一个不大的油纸包出了书斋。
那么一大摞书抱在怀里,让来往的百姓侧目而视。
顾和以道:“你既然识字,就早与我讲啊,家里有些书,今日又买了不少,闲下来时想看就与我讲,年轻人总是要说读些书才好。”
她声音不大,没什么特别的语调,就好像她说的事情是那么平常。
买书读书在现代确实也就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她那现代的思维一直拗不过来,想不到在这时候,读书是很多有钱人家的特权。此时的读书人若是家境贫寒,只能自己借书手抄,哪儿买得起书呢。
他在顾家可以读书。
贺穆清忽然顿住,他竟是又一次,觉得眼眶有些发酸——明明在宫里就算是被打得晕死过去,他也不会流一滴眼泪的。
他在顾家做的活不重,吃得也比在辛者库时好了不少,住的是宅中偏房,如今竟是还能去读书……让他感觉,像是梦境一般,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他真的真的好想……永远这样。
顾和以没见着贺穆清跟上,一回头,就见着贺穆清一脸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不禁笑问:“做什么呢?”
贺穆清回过神来,快走了两步,跟在了顾和以身边,周遭人流如织,熙熙攘攘之中,他一双黑亮的眼眸全心望着顾和以,倒映着她的身影,仿佛整个世界只容得下她一人。
“奴想……一辈子都做小姐的奴。”
顾和以一怔。
她从贺穆清看着她的眼神中读出一种绝对的忠诚,莫名叫她心中颤了下。
原来人心……这么容易就能收买的吗?
她也不过是好生说了几句话而已,这贺穆清,以前究竟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温声说上几句话就能让他生出这种心思来。
贺穆清看着有些发怔的自家小姐,抱着书的手指不禁用力,指甲发白。方才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之后,他自己也有些懵怔,有些懊恼自己的头脑一热,也不知道……小姐会是个什么反应。
忠心最是难求。
九叔可信,孙旭姑且靠谱,王奕和性子活分目前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王奕和就算忠心也是因为她已逝的父亲与叔父,而不是因她本身。
顾和以心中对这些都有数。
此时贺穆清满眼是她,不由得叫她生出些别的心思来,总是要有些个只忠于自己的人才好。
正巧,照着九叔的意思,之后还要另找人管着账房,贺穆清若真的那般忠心于她……就将她所会的记账方法什么的,都教予他也不是不可。
于是她直视着贺穆清那双水灵灵的眼眸,道:“你若真的如此忠诚于我,不如试着多学些东西,为我排忧解难。”
贺穆清心头一跳,一股突如其来的欣喜如滔天巨浪一般淹没了他。
莫非宫中那些苦难,全都是为了今日这一刻么?
他似是忘记了去势的痛苦,忘记了先前的苦难,忘记了心头的恨意,忘记了一切不堪与泥泞,心头只余下一个念头——
不仅要做小姐的奴,还要做一个……能为小姐排忧解难的奴。
心脏兴奋地鼓动着,一下、一下、又一下。
延绵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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