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幸城（8）

    叶明右手控制着鼠标, 左手用面包夹起培根咬了口。边嚼边随手点了几个文件，他有了大致的思路：“我好像是什么企业的高管。平常亲自管的事情不多，但是年底分红不少的那种。”

    这么酸爽吗？

    邬小唯精神一震, 问他：“我呢？”

    “好像也差不多。”他看着屏幕上的PDF, “有好几份文件是咱们两个共同签字的。”

    邬小唯又问：“什么企业？”

    叶明：“嗯……”他没有急着回答，多看了几份文件, 才又说，“电商, 服装类的。”

    还挺时髦。邬小唯啧啧嘴：“那你再看看, 有没有跟邹小汐有关的东西？”

    话说完她忽而一噎, 意识到自己这么理所当然的“使唤”叶明并不合适。她便把最后一口面包掖进嘴里，趿拉着拖鞋走过去：“你先吃吧, 我来找。”

    叶明似乎没察觉哪里不对, 听完她的话就已经找了起来。他是直接在文件夹里搜索的关键字“小汐”, 进度条跑到三分之一，还真已有几个文件蹦了出来。

    两个人都不禁视线一顿，叶明挪动鼠标, 立即点开一个。扫了一遍，是一份合同。

    他们和邹小汐所在的公司之间有合作，他们是甲方, 那边是乙方, 恰好是邹小汐负责洽谈的。

    正这时，两个人的好友面板同时跳出通知。邬小唯一看是队伍群聊的版块，索性直接点开，开成共享模式。

    「胥敏」：盆友们, 大家现在都什么情况？

    「周敬」：我终于到大城市了，然而是个苦逼社畜, 自媒体行业的。

    邬小唯还没来得及组织语言，叶明就先做了回复：“我和小唯被安排成了夫妻，手里有一家规模还可以的电商类企业。”

    「周敬」：……

    从这简单的六个点里，邬小唯读到了微妙的八卦意味。

    「胥敏」：你们猜我是干啥的。

    「叶明」：什么？

    「胥敏」：邹小汐的大学室友兼她最好的朋友，今天一睁眼就收到了她的微信。

    这条消息之后，一张微信截图被发到群里。

    「胥敏」：邹小汐要跟我借二十万，说看样子是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

    “二十万？”邬小唯锁着眉点开截图。因是共享模式，面版本身很大，偌大的截图跳到二人面前几乎触及天花板，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邹小汐是这么说的：“我实在没办法了，你说断舍离我也懂，其实毕业之后我都没太跟家里联系过。这次他们不知道从哪里问到的我的地址还有工作单位，说我如果不给这个钱，他们就去和我单位领导谈谈。”

    “我也生气，可是实在不能让他们找到我单位去啊。”

    “所以我觉得……就帮这一次吧，我三弟发了病历过来，生病的事儿看起来倒不像是假的。我打算帮他这一回，之后我会搬家。公司这边，等手头这单做完我就跳槽换个工作。”

    消息看上去有点没头没尾，但都读下来，也基本能分析出发生了什么。

    看样子问题确实是邹小汐的弟弟们惹出来的，一方面确实有人得了病需要花钱，另一方面要钱的方式也着实蛮不讲理。

    所以从邹小汐的反应看，能看出她也是矛盾的。出于善心，她觉得自己于情于理不能见死不救，但也很是气恼弟弟们这种完全不为她着想的方式。

    邬小唯认认真真又看了聊天记录一遍：“这个好奇怪啊。”

    叶明：“怎么？”

    “你看。”她敲敲截图里邹小汐的最后一段话，“小汐这不想得挺明白的？我看她脑子贼清楚啊。”

    一般“扶弟魔”的设定，都是被原生家庭洗脑得彻底，所以才会被家人吃得死死的，在不经意中陷入泥沼。

    “也许是这会儿想得明白，但之后忍不住一步步心软呢？”叶明分析道。

    “也有道理。”邹小汐蹙蹙眉头，心下却觉得可能性不大。

    ――剧情如果从小汐还想得明明白白开始，一直走到她深陷泥沼，时间未免也太长了。从经验来看，前两个part的节奏都非常快。虽然第二个part那么速战速决和她的暴起不无关系吧……但她就算按部就班地跑剧情找妇联，看起来也不会太久。

    只是她一时也没别的思路，只好说：“那我们先走一步看一步？”

    叶明在对话框里问胥敏：“你打算怎么办？”

    「胥敏」：我觉得把钱借她是不是能近一步推进剧情啊？

    「胥敏」：我发现这个“我”还挺有钱的，不然我就先借她，然后咱们看看下一步怎么办？

    「叶明」：行。

    「周敬」：那我呢那我呢？我怎么感觉这剧情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啊？

    「邬小唯」：别着急，现在跟我们也没啥关系。

    「周敬」：“我们”，啧啧啧啧啧……

    叶明眉心一跳，伸手关了对话框。

    之后的大半天，大家都在等胥敏的下文。邬小唯回想起上个part美滋滋逛街的事，提出在附近找个购物中心，叶明深表赞同，两个人就一头扎进了商场里，从逛街买买买到抓娃娃消磨时间。最后实在没事干了，还是留恋不肯走，索性进了家DIY蛋糕的店，眼看又能打发掉两个小时。

    邬小唯带着手套打着鸡蛋，胥敏的消息弹了出来：“邹小汐还挺忙，我想趁借钱喊她出来吃个饭看看能不能推进剧情，结果这都七点半了她才开完会……我俩只能就近吃一下，然后她晚上还有应酬。”

    「周敬」：好惨哦。

    「周敬」：我也一样惨，妈的为什么总是我这么惨啊！！！

    上一part开局，Windows98给他击败全国1%的开机速度；这一part看起来是只有他一个苦逼社畜，到现在还在加班写公众号。

    玩个游戏，竟然还要加班。

    邬小唯和叶明看着周敬的消息不约而同地喷笑出声，关掉对话框接着做蛋糕，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再邬小唯正看叶明笨手笨脚弄奶油花的时候，胥敏的进展来了。

    「胥敏」：钱转给她了，暂时没看到什么下文。不过我给她留了话，跟她说如果有什么困难别自己扛着，好姐妹一辈子，所以她如果再被弟弟们要钱应该还会跟我说。

    “咝……”叶明又把奶油花搞坏了，绝望地吸了口凉气。邬小唯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回复胥敏：“好的，那有下文再联系。”

    回完她关掉对话框，托着下巴瞅瞅叶明：“哎。”

    叶明：“嗯？”

    “放过奶油花吧。”邬小唯神色深沉。

    叶明挑眉，裱花袋一递：“那你来。”

    “……我手残，我有自知之明，我不来。”邬小唯理直气壮，叶明就那么不咸不淡地盯着她，几秒过后，她怂了，“行行行，你接着弄嘛，瞪我干什么。”

    话没说完，叶明忽地抬手，敏捷地蹭过她的额头。邬小唯只觉额上一凉，下意识地抬手去抹，就蹭下一大块奶油。

    “哎你！”她一把将奶油抹回叶明脸上，叶明没躲，邬小唯的怒目与他似笑非笑的视线一触，忽而呆住。

    一瞬里，一种微妙的情绪在她心底炸开，同时一句弹幕划过脑海：完犊子。

    周敬说得是真的。

    这咋办这咋办这咋办……

    邬小唯顿时手足无措，叶明却还是怡然自得的模样。他从店员手里接过纸巾，先自顾自地擦干净脸，又伸手要帮她擦额头。

    邬小唯一避，要把纸巾从他手里拿过来自己擦，他也没有强求。接下来的时间变得异常沉默。邬小唯又如早上一样不敢与他产生视线接触了，但他很从容，悠哉哉地看着邬小唯做蛋糕。

    蛋糕再一刻后完工，店员将蛋糕妥善装好，叶明主动伸手去拎。看看邬小唯额上被奶油补过的痕迹，他主动提议：“你要不要去补妆？楼下又那个……你们女生都爱去的那个化妆品店。”

    “丝芙兰。”邬小唯替他说出了名字。

    她原本也想顺便去补个妆的，不为别的，主要是底妆破坏之后面板显示底妆带来的暴击和反击buff也没有了，万一一会儿有什么意外要打架怎么办？保命要紧。

    走进丝芙兰，邬小唯直奔dior柜台去找同款气垫。店员态度很好，听说她只是来补妆也没什么意见，热情地为她拿了合适的色号，还替她拉出了妆台前的椅子。

    等她补好底妆，叶明已经在门外等她了。手里多了个黑色的袋子，是丝芙兰的标准购物袋。

    “哎你买什么了？”邬小唯脱口而出，叶明好似随意地把袋子递给她：“喏。”

    邬小唯：“什么呀？”

    “在网上听说过，好奇是什么颜色让女生这么喜欢，就买了一支看看。”他说着顿了顿，“但我又不用，你拿去。”

    “……”邬小唯硬着头皮打开袋子查看，心里揶揄你们直男送礼物找的理由听上去可真是一点都不?生?硬?呢……

    东西拿出一看，她才发现刚才那个理由还真说得过去――Dior烈焰蓝金唇膏#999，确实是传说中女人人手一支的唇膏。

    想到叶明刚进游戏时的什么也不懂，邬小唯心说长进挺快！

    “……喜欢吗？”旁边，叶明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一直没什么反应，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嗯……”邬小唯蓦地抬头，出于理智想找个说辞不收这个礼物，紧张之下嘴巴却比脑子快了一秒，“喜欢。”

    说完舌头差点抽筋。

    悲愤地闭上嘴巴，邬小唯开始思索这事该怎么办才好。想了一路，最后决定顺其自然。

    都是成年人了，对这种事也不必太过抗拒。叶明表达好意，虽然她暂且没觉得喜欢他，但到底也不讨厌他，反应没必要过激。万一以后慢慢有感觉了呢，那也不是不行呀！

    再说，反正这个礼物是“副本限定”，和她在之前的环节里买的莱珀妮一样离开副本就会失效。在身上留不了两天的东西，何必让自己有那么多心理负担。

    只是气氛还是因此变得有点微妙，回到家，两个人都很安静。邬小唯去卸妆，叶明去洗澡。

    这个“家”的面积很大，竟有一个单独的房间用来放梳妆台和各种化妆品护肤品。置身其中的感觉宛如天堂，里面更还有各种“副本限定”的高端护肤品，使得邬小唯护肤护得不自觉投入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敲响。邬小唯毫无准备的转过头，双颊蓦地一红。

    叶明是刚洗完澡出来的样子，上身赤|裸着，下身缠着条白色的浴巾。头发湿漉漉的，肌肉的线条清晰可见。

    ……身材还挺好。

    邬小唯不自觉地想入非非，叶明却没什么察觉，道：“我去睡客房，如果有事叫我一声。”

    “……哦好！”邬小唯勉强回神，点点头，叶明就转身走了。邬小唯也若无其事地转回头来继续涂面霜，涂了两下，又忍不住地偷眼多看了一下，不过目光所及之处已经看不到人了。

    这一夜，邬小唯却做了一夜的噩梦。梦里纷扰不断，周敬之前的话语犹如魔音一直萦绕梦中，让她一直处在担心离不开游戏的焦虑中。同时，又有股心魔滋生，慢条斯理地告诉她，即便一直活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

    游戏里什么都有，也没了饥饿、生病这种最基础的影响生存的难题。大家亦没有什么学习工作的压力，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升级苟住命就好了。

    她已经在游戏里见过一些“大佬”了，不论是在悠琵村还是中幸城，她都曾看到高级大佬招摇过市，明显活得很滋润。

    她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全心全意地在游戏里生活的。何必多想能不能出去的问题呢？随遇而安，好好过日子就可以了。

    再说，现实中都成了什么鬼样子了？

    从2019年下半年开始，各种天灾人祸不断。最初大家还能有条不紊的慢慢应对，但问题叠加得太多，一切终于开始慢慢崩溃。

    屈指数算，在她进入游戏的时候，全世界的航班都已经停止一年多了吧。许多国家在重压之下连互联网服务都已中断，地铁等公共服务设施在缺少人员维护的情况下也都慢慢坚持不住，大家所适应的高科技便捷社会在迅速逝去。

    比起来，游戏里的一切都多么融洽，至少没有逐步迎来末世的恐慌。如若进入眼下这种当代背景的随机副本，他们甚至还能一睹世界曾经的风采。

    对比来得太分明，显得邬小唯心底的挣扎仿佛庸人自扰。

    迷茫、恐慌、焦虑糅杂反复，一直持续到天明时分，一连串的消息提示音将邬小唯惊醒之时。

    她迷迷糊糊地睁眼，缓了一缓，信手点开消息对话框。

    依旧是队伍群聊里的消息，这片刻里已经刷了好多条。邬小唯首先看到的是周敬的惊叹：什么？！？！？！

    揉着额头缓了半晌，她撑坐起身，开始往上翻记录。

    记录不多，她很快看到今日消息的顶端，第一条就是胥敏在嚎叫：不好了！！！盆友们！！！出大事了！！！！

    「胥敏」：邹小汐一大早给我发了微信！

    「胥敏」：昨天晚上她去应酬，喝酒到比较晚，她上司喝高了，她被要求打车送上司回家！

    「胥敏」：然后她被上司……被上司……那什么了……

    迟钝地盯了最后四个字三秒，邬小唯精神一震。

    再往下就是周敬那声惊叹了：什么？！？！？！

    胥敏崩溃道：不是应该对付她弟弟们吗，为啥会突然开这种剧情啊，看到信息我都懵了！

    接着又说：我现在正要打车去陪她，晚点联系。咱们今天见个面吧，我觉得这个剧情不对头啊！

    邬小唯完全懵掉，靠在枕头上半天没说出话。

    “笃笃”，门被叩了两声，叶明推门进来：“看见群消息了么？”他神色禁不住地古怪。

    邬小唯点点头：“……看见了。”

    一顿早餐吃得比昨天氛围还诡异，且不说在游戏里突然遇到这种神转折有多让人懵逼，就是在现实生活中，乍然听说一个虽然算不上熟但也算间接认识的姑娘被“性|侵”，正常人多半也都是会陷入呆滞。

    直到吃到还剩最后一口煎蛋，邬小唯才迟疑着问叶明：“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啊？”

    叶明吁了口气，摇头：“不知道。”

    沉默了须臾，他又道：“但这个可能才是真正的剧情。”

    邬小唯：“什么意思？”

    “弟弟们带来的问题，可能是系统虚晃一招，吸引咱们注意力的。”叶明忖度着，缓声说，“就像你说的，邹小汐想得很明白。所以那件事可能真的不是问题，问题在眼前的困难上。”

    邬小唯怔了怔，又问：“那是要帮她渡过心理难关？”

    叶明又说：“不知道。”顿了顿声，“走一步看一步吧，先等等胥敏的消息。”

    邬小唯想想也好，眼前虽然迷雾重重，但干着急是没用的，还是得耐下性子，然后抽丝剥茧地分析线索。

    他们便这样等了大半天，下午三点时胥敏终于发来消息，说邹小汐回家睡觉了，约大家去一家咖啡厅见面。这家咖啡厅位于北五环，不太热门，但风格偏商务，设有隔音很好的包间，方便大家说话。

    几人在包间坐定，周敬开口道：“怎么样啊？邹小汐还好吗？”

    叶明则问：“有什么线索？”

    胥敏黛眉紧锁：“没感觉有什么线索，她就是心情特别沉闷……我陪她去报了警，又一起去了医院，感觉她状态越来越差。我看着都觉得……唉。”她沉然叹息，“虽然你知道她只是个NPC吧，但看她那样就特别难受。”

    邬小唯斟酌道：“那看来这一关是要帮她从心理上熬过去？”

    “可能是吧。”胥敏思索着，“以她现在的状态，看上去确实一不小心就会自杀。”

    而在他们进入副本的时候，副本目标明确写了“帮小汐活下去”。

    “那胥敏作为朋友可以多陪一陪她。”叶明道。胥敏点头：“我打算这几天都守着她，寸步不离。”

    邬小唯还是觉得奇怪：“但这任务不能跟其他人没关系吧？”

    “也许缓缓就有关系了。”胥敏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哦……可能是要先让她心情好一点，然后我以双方朋友的身份介绍她认识你们，让她跳槽去你们那里工作？这样就连上了嘛。”

    周敬：“那我呢？”

    “这我暂且还没啥想法……”胥敏撇撇嘴，“但也许玩着玩着就又有别的发展了呢？走一步看一步呗。”

    线索有限，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大家于是都对胥敏的做法没什么异议，毕竟邹小汐状态都那么差了，怎么看都要先渡过心理上的那一关。

    胥敏便在当晚就搬去和邹小汐同住了，接下来的三天，她每天都在群里汇报邹小汐的状况。

    邹小汐始终郁郁寡言，但胥敏感觉她似乎也在好转。前两天都不太吃东西，第三天中午据说胃口还不错。

    大家收到这条消息，就开始筹备下一步。邬小唯叶明花了大半天时间硬着头皮看电脑里的合同，想大致安排一下把邹小汐挖过来之后放在什么职位上合适。

    晚上五点，系统提示音突然“叮铃――”响了一声。

    二人一怔，抬起头，几米外忽有一个白色光环凭空出现，越绽越大，朝二人逼来。

    “什么鬼？！”邬小唯腾起身后避，系统毫无感情的广播音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任务目标死亡，即将进入BOSS对战模式，您有十分钟时间进行求助。”

    “任务目标死亡？”叶明锁眉，迅速点开对话框问胥敏，“胥敏，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胥敏发来的文字明显崩溃，“今天明明好好的，刚才我上了个卫生间的工夫，出来就看到人不见了。我出门去找，就看到她从桥上翻了下去！！！然后就提示任务目标死亡！！！”

    失败来得猝不及防。

    一时间也没工夫去研究为什么失败了，邬小唯深呼吸，点开另一个对话框。

    「邬小唯」：唐先生，我们任务失败了，您方便来打一下BOSS吗？

    紧接着，她发出了组队邀请。

    很快，系统提示音再度响起：“叮咚――玩家「唐子骞」已加入您的队伍。”

    一个黑色的剪影出现在白色光圈中，不知为何，虽然只是个剪影，邬小唯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是唐子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