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时时留意廊柱上五彩斑斓的草木鸟兽绮文,摆放着锦鲤莲花盆与珍草异花的宽阔天井,左右的东西厢楼进深稍浅正厅……
与六年前依稀的记忆作比,发现自己只记得养荣堂华丽广侈,连并着老太太也只记得是个极疼原身的人物。
外头立着的洒扫婢女一一与王氏等人见过了礼,待进了正厅,方对伯府的贵重意识更深一层:厅内举凡柱、梁、枋、椽、门窗、花板等无一例外以名贵的金丝楠木或檀木做料,且用料大方粗硕,仅楠木屋椽厚度即达三寸有余,富贵可见一斑。
绕过穿堂的玉石八仙过海屏风,方看到仪门院落里的七间正房,东西两侧的厢房亦轩丽亮堂。
进到正房堂屋,便见屋内乌泱泱的站了一堆人,陪坐的人倒有两个中年贵妇,想来是大房与三房的太太,其中一位左右立着两个年轻媳妇,算来该是大房的两位儿媳。正中的一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却向她招手,迭声道:“真姐儿过来给我瞧瞧。”
苏妙真知这就是苏母了。见王氏颔首示意,自己就快步过去,也不多话,只站到老太太面前磕头行礼道:“见过祖母。”
苏母连忙把她扶起来,她言毕只抿着嘴巴笑,一派乖巧模样。
苏妙真两世为人,对怎么讨大人欢心最清楚不过,她笑了笑,拿出一副好似害羞又亲热的样子,飞快地补充道:“真儿很想您。”
说完,又只盯住自己脚尖,这一系列动作下来把苏母哄得眉开眼笑,拉她入怀,“好孩子,好孩子……祖母也日日念叨着你啊,老二家的,这么好的孩子,你居然狠心一来就说她淘。”
苏妙真看了看王氏,忙忙仰头看苏母:“不是的祖母,真儿真儿是不太听话。”她苦着脸,看向又好气又好笑的王氏与一边的苏妙娣,“娘亲肯定是怕真儿惹了您不快,所以提前说了免得真儿冲撞了。不过我虽然不太行,我姐姐可是很好的,祖母你瞧,这个帕子花纹多巧,对了姐姐还给祖母您做了许多物件,在船上也时时做着,只是我绣活不好,也就给姐姐打打下手了。”
她既然内芯儿是个成人,和那一般的熊孩子自然不同,起码懂得收放自如,看人眼色,以及讨好卖乖。又想到苏妙娣到底是从旁系过继来的,比出自大房妾室的苏问弦又远了一层,且性子沉静,怕苏母不亲近,忙忙拿了话介绍。
苏妙真心道,虽然妙娣姐没在船上做给老太太的礼物,但确实备下了许多袜子帕子荷包的物件,她也不算扯谎。
王氏也道:“娘,您别看真姐儿现在听话,那也就在您面前了,在我和她爹面前,那可皮得很,哪有我们娣姐儿一半省心。”看了她一眼,把苏妙娣推了来。
苏母直连声道:“我看咱们真姐儿是极好的,瞧着伶俐的,模样又好,老二家的可不许再说我家姐儿坏话了,平白难为了孩子。还有娣姐儿,真是个齐整孩子,这绣活真是绝了。”心肝肉儿地搂着苏妙真亲热了一番,把苏妙娣也牵过来很是赞了一回,方让她们给俩位伯母,嫂子见了礼。
又把府里苏妙茹,苏妙倩介绍了来。苏妙真把这两个堂姐妹一一记住了,苏妙倩与苏妙茹一个是大房庶女年方十五,一个三房嫡女年方十四,大房还有一个已出嫁的嫡女苏妙薇,都比现在的苏妙真要大。苏妙真还得开年才满十四,但个头倒比她二人高,让苏妙茹直呼奇怪。
苏妙真心下只笑,若她日日喝一碗牛乳还没苏妙倩高,那可对不起王氏多支的银钱了。苏妙倩苏妙茹二人皆是挺好相处的,话又说回来,即便她们两个不好处,她还收服不了两个小小少女么。
众人闲话一回,苏妙真自己挤到苏妙茹与苏妙倩旁边,又拉过姐姐苏妙娣一同坐上软塌,把丫鬟们都赶到一边去玩,四人也从一言不发的局促渐渐说了点话。
“真的吗,扬州府衙后面就连着水,直通瘦西湖?那不是可方便了,随时都能坐画舫钓鱼看景儿?”苏妙茹年纪小,正是一团孩子气,扑闪着圆溜溜的眼睛问。
苏妙真用力点头:“是呢,就是有大师说我和水相克,我娘并不让我去耍。”
她一边讲一边竖起耳朵听苏母与王氏等人的闲话,也知道了不少东西:
好比苏妙真的大伯临时被武定侯叫走,虽他是成山伯不过武定侯辈分高,又是一方大员,便没等二弟回来。苏妙真大伯的两个儿子在礼部里挂职,最近准备祭祀,现下还没回来。而自己爹和苏问弦一回来见过苏母后,就去拜望老丈人了。王氏娘家正是永安侯府,侯爷长年领着提刑按察使司的职位。
“啊,我知道,三年前二伯母提过,说真妹妹你在瘦西湖差点淹死了。”苏妙倩一脸同情。
苏妙茹一拍手心,“你这么倒霉啊真妹妹,天哪。”
苏妙真打了个哈哈,把话引走,把自己在扬州的所见所闻都拿出来说了,她本来就是看过无数小说的人,此时要把故事讲得出神入化也不难,更兼这几年她时时磨砺文笔,正欲拿她们做个试验,便把那什么葫芦娃大战蛇精缩短讲完,艾丽思小姐误入镜中世界讲了个开头,只把三位姐姐听得如痴如醉,时不时惊呼,“哇,穿礼服的小狗,它叫什么名字啊,毛球不好听哎”。
“算算时间,老二去拜见他岳丈也该回来了,就一条街的路,牛四家的,去往前头问问看,弦哥儿和他爹怎么还没回来。”苏母吩咐道。
牛四家嬷嬷刚应声出去,就听见苏观河在门外喊道:“娘,儿子已经回来了。”便见苏问弦跟在他身后,一并入来,一一向苏母,王氏,大房陶氏,三房卫氏行礼,苏妙真脆着嗓子喊了声“爹爹”“哥哥”,见他二人虽有疲色仍含着笑朝她看来。
“岳父对李氏妇一案的些许细节很是好奇,就多留了我一会儿,倒叫娘挂记了。”苏观河抚须一笑。
苏妙真听他提到李氏妇一案,忙忙看去王氏,果见她和苏观河暗暗使眼色。苏观河安抚地朝王氏与苏妙真这边一一点头。
“原来如此。”苏母慈爱的嗓音响了,向不解的其他人解释道,“那李氏妇也可怜,她夫君是个客栈老板,被诬陷毒杀一个过往商人的妻室,在颖县下狱一年经了无数严刑拷打,她夫君受不住苦刑招认,李氏妇到扬州府越级上诉,受了无数苦楚……还好孩儿你明察秋毫,给她夫君一个清白。”
“哈,孩儿也是事有凑巧,她们夫妻两个一向在颖县名声不错……果然水落石出,颖县县令现在也已经革职下狱了。”
苏妙真听得苏观河言语间并没有吐露出任何不妥的信息,知道能安了王氏的心,也心头一松,朝王氏望去,母女二人交换了个眼色。
当时她见父亲为李氏妇一案长久苦恼,偷偷翻阅了卷宗,终于瞧出了个漏洞,抓住颖县县令的马脚,又偷溜去见了李氏妇细细问询,为李氏妇的夫君翻了案。但此事只有苏观河,王氏与她知道。
如王氏所言,她不过十三岁的女子,熟读四书五经尚且不算出格,毕竟近年江南大户人家的女儿家不兴只读《女诫》了,精通诗书已经成了个风尚……
但刑名一事,却又不同,传出去怕与名声有碍。当时王氏忧心忡忡,苏妙真也和苏观河一再保证绝不外露。
苏妙真一时难受,想起李氏妇结案后那双含泪的眼,“小姐冒着名声毁于一旦的风险来为妾身翻案,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愿为小姐立了长生牌位,日日烧香敬祷苍天,保佑小姐一家长命百岁”。
李氏妇吃了那么许多苦才守得云开见月明,这还是碰到了一个背景深厚为人清廉宽厚的扬州知府,才不至于官官相隐,却不晓得天下之大,能有几个,有李氏妇那样的运气,而且这运气,也还是滚了钉板,挨了百杖换来的。
苏妙真愈想愈抑,好在她之前已经把这里头的事想了数遍,才没如第一次那般失态到砸杯扔碟。饶是如此,也无意识地拧着帕子,只皱眉寻思道——不知李氏妇现下如何了,她不顾性命为夫君伸冤,想来那一贯难为她的婆母也能碍着这份心意,再不能动辄打骂儿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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